于吉安方才听见那老头说话,早已按捺不住,眼下又见他出手伤人,更加怒火中烧,登时从地上跳起。他虽然武功平平,但早听说谢小雯的武艺非凡,何况方才她还在自己眼前露了那么一手纯阳内力,因而心里并不十分担心。可身边的谢小雯却纹丝不动,抬头看他一眼:“你要干吗?”于吉安几乎要叫出来:“我要干吗?身为捕头,你难道不管吗?”“捕头的精力也是有限的,”谢小雯仍然稳坐不动,“要是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插一手,正经事儿就别做了。”
于吉安这才知道,原来这不叫正经事,可是什么才是正经事呢?
眼看着身边的其他人都畏畏缩缩地溜着边向门外逃,那伤人的老头举目四望,看到还有人不滚蛋的,手一挥,手下人立即上前驱赶。
“那是京师世家、自幼身体瘫痪了一半却偏偏喜欢四处乱跑的公子徽,”谢小雯又发话了,“此人一向这么霸道,不过有我在,他们也不会得罪你,安静呆着就行了。”于吉安点点头再摇摇头,看着那些无辜的客商被打得杀猪一般地叫唤,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谢小雯将手一摊:“你要是看不过眼,可以去管管,你不是自号北安大侠么?”她有意将“自号”俩字念得极重,于吉安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挖苦?他咬咬牙,心里想:拼了!从腰间拔出剑来,大步迎向敌人。
这一战的具体过程不必赘述,事后北安大侠自己也从未向他人提及。总而言之,当他浑身疼痛地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雨也已止息。金色的阳光从空空的门洞照射进来,一阵潮湿的泥土气息钻入他的鼻端。
于吉安勉强支撑着爬起来,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好像都被敲散过,然后再胡乱拼接到一起。他用手摸了一阵,确定零件都在,这才略微放心。只是衣服又脏又破,浑身遍布青肿,佩剑也断成两截,未免太不符合一代大侠的形象。
庙里的其余人都走了,只剩谢小雯坐在他身旁,看上去精神饱满,毫发无损。于吉安心中一阵怨怼,强忍着火气问:“他们走了?”“天刚亮就走了。”谢小雯答。“这公子徽到底是什么人?”于吉安愤愤问。“什么人你就甭管了,同在京师,好歹他也要卖六扇门点儿面子,”谢小雯轻松地回答,“给,这把剑是他们赔给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白挨这顿打啊?”于吉安恨不能把谢小雯揪起来暴打一通。“我只是好奇,你这大侠究竟有几斤几两,”谢小雯耸耸肩,“事实证明,你的武功不咋地,倒是挺经打的。”挺经打的北安大侠狠狠瞪了女捕头一眼,唉声叹气地爬起来,当先走了出去。尽管不断地被谢小雯羞辱,他仍然极有大侠风度地将她的行囊背在背上。
和一个美丽的女子结伴同游江湖,这种事于吉安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只是没想到,最后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实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巨大,他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
屈指算来,离开北安镇已有十来天,自己却仍然没什么中毒反应,于吉安总算是放下心来,却又开始担心起别的事了。
“你说得没错,”谢小雯说,“我们会把你倒吊起来,全身扎满针,每天烟熏、火烤、水淹、鞭打,研究你的体质……当然我们也可能把你关进一间无论温度、湿度还是通风、光照都无懈可击的密室,每天喂给你最好的饮食,再配上十七八个大夫和十七八个美女。除了每个月抽掉几次血,一次抽足三分之一,你简直就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于吉安面白如纸:“你别吓我了行不?我再也不问了!”但尽管不问,距离京师越近,他心里的恐惧就日甚一日。从眼前这个漂亮女捕头的行事作风中,他已经能够隐约猜到京师中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只是这番重新踏入江湖,滋味毕竟不同。少年时于吉安颠沛流离,在江湖上饱受了种种欺辱,可如今他好歹顶个大侠的名头,还狐假虎威地跟在著名女捕头的身旁,那感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不同在重遇裘金玉时变得尤其强烈。当时,两人刚刚踏入兴城,正要寻找落脚的客栈,于吉安忽然发现眼前的街道十分熟悉。于是,他在记忆驱策下信步前行,十年后再一次来到了大兴镖局——十年过去了,大兴镖局的门脸比之当年破旧了许多,放在门口的两尊石狮一个掉了耳,一个缺了爪,彰示着主人家的败落。
于吉安在门口转来转去,不知该不该进去,却听得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支小小的镖队来。于吉安看看镖队的规模,便知道保的必定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押镖的镖头骑着一匹寻常白马,跟在镖车后面,于吉安一眼就认出,那是裘金玉。许多年不见,她已老了许多,面上再不复昔日青春洋溢的神采,就连眼角的皱纹中都蕴满着愁苦。
裘金玉也一眼认出了他,一下呆住了。于吉安望着她,万千滋味涌上心头,过了好一阵才想起应该打个招呼:“金玉……你好。”裘金玉低声说:“好久不见。你近来可好?”“我……挺好的!”于吉安不自觉地挺了挺胸。他身上的旧衣服在破庙里被撕烂了,已赶制了一身新的,而那帮至今不知身份的恶客赔给他的剑,比他以前三十铜板一把的青钢剑好多了。如今在夕阳的映照下,北安大侠俨然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裘金玉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些什么。于吉安也颇觉尴尬,想了想,又问:“徐矮子……啊,徐云阳还好么?你不是嫁到四川去了,怎么回来了?”裘金玉眼圈一红:“我已经……已经离开他了。别提了……”于吉安“啊”了一声,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然后才想起,自己似乎不应该一上来就着急着问徐矮子:“那个……老镖头还好吗?”裘金玉神色更加黯然:“我回来之后,他就去世了。”于吉安手足无措,更加找不到话说。
两个人沉默地对立了一会儿,直到谢小雯出现。“还在磨蹭什么?”谢小雯很不满意,“客栈我已经找好了。”然后她看清眼前这一幕微妙的场景,立马很识趣地离开。
于吉安如释重负:“她叫我了,我得走了。”裘金玉轻轻点头:“她叫你了……她是谁呀?”于吉安听出她话里的味道,正准备解释,但念头一转,决定处理得暧昧一些:“我的……朋友,谢小雯,京师名捕。”裘金玉“嗯”了一声,两滴眼泪慢慢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