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玺并不在庆元殿,而是在一座高楼之上,这座高楼名叫摘星楼,与公主府上那座望月楼遥相呼应。
侍卫统领在前面带着路,不时地回头注意落儿。
落儿伤得不轻,身上的箭大多拔掉了,只剩了胸口那支,只折断了尾端,落儿拒绝了侍卫统领递来的金疮药,只在伤口周围点穴以止血,只是血还在流,落儿脸上的气色也越发虚弱。
楼有五层,落儿走到第三层时,腿一软,几乎滚落下去,幸好侍卫统领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而后,落儿便在他的搀扶之下,才到了最高的一层楼。
楼内没有什么特别的布置,四面都是窗,似乎就是个观景台。此时季节已经有了凉意,其中三面窗都关了起来,只剩下一面敞开。
作为皇帝,即便是便服,也要绣上龙纹,如此,站在那一面敞开的窗前的唐玺就很好认,他负手而立,背对着落儿,不知望向何处。
楼内除了唐玺,看上去就只有两名侍卫了。
“陛下,鹰谷少主带到!”
唐玺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仍是望着远方。
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落儿因伤忍不住低咳出声,他才仿佛刚刚有所发现,缓缓转过身来,看向今晚抓获的刺客。
落儿跪坐在地上,一手撑地,仿佛已经无力将身形保持得更挺拔一些,但仍然仰起脸看着唐玺,面容宁静。
唐玺曾经被江南一带的世家大族誉为不世出的少年雄才,如今他刚过而立,正值壮年,俊美沉稳又英武过人,在唐国,拥戴他的女人估计比男人多。
唐玺看着落儿,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杀她!”
到最后,还不是一样归顺。
落儿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唐玺又盯着她多看了两眼,露出赞赏的神色:“不过死她一个,换来鹰谷少主,也很值!”
落儿望着他的双眸忽然波光流转,笑意盈然:“值什么?”
唐玺眸光一闪,含笑自若:“后宫之内,皇后以下,以贵、贤、丽三妃为尊,少主天姿国色,堪为丽妃——”见落儿含笑不语,唐玺又补充了一句,“鹰谷弟子仍旧收归你手,为朕暗中行动!”
落儿不禁笑道:“你这江山,都是靠后宫之位换来的吗?”
唐玺脸色变了变。
乱世刚过,谁家皇帝后宫的尊位不是用来笼络各方势力呢?落儿这样说,竟也无力反驳。
“你就不怕养虎为患?”落儿笑盈盈地望着他。
唐玺自信地笑了笑,立即有人上前递给落儿一只精致的瓷瓶。
落儿拿在手中看了一眼,打开瓶塞,倒出仅有一枚红色药丸。
“把这个服下,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你就是唐国玉华宫的丽妃娘娘!”唐玺语气略带诱哄地说着。
落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将药丸放入口中,立即有茶水送上,落儿神情自若地饮下,吞咽之时,又引来一阵咳嗽。
唐玺露出满意的笑容,向着落儿走了过来,一边伸手欲扶,一边说着:“爱妃请起——”
“阿玺!”有人惊呼出声,声音因为过分的焦急显得有点变调。
唐玺惊讶地抬头,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但是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就被一道疾冲而来的人影撞得连退数步。
唐玺定睛一看,不由也失声惊呼:“阿玉!”
怀中女子已面如白纸,平日里坚毅如炬的目光奄奄将熄,柔弱得完全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人。
唐玺的目光又网上挪了几分,是她,那个自称鹰谷少主的女子,不知何时,她已离得那么近,眸深如潭,浮着隐隐的笑意,而更深处却不可探知,但至少不是虚弱,不是她上楼以后一直表现出来的虚弱,哪怕她胸前依然在淌血。
她就在他的身前一步之远,浑身浴血,却笔直而立,右手平举胸前,手上拿着一柄剑,唐玺只看得到剑柄,因为剑身已没入怀中人的身躯。
不过一瞬之间,一直委顿于地的落儿突然暴起,楼内楼外的明卫暗卫都没来得及发动,待所有人回过神时,不知为何出现在此的唐玉已替唐玺挡下这致命一剑。
又是一瞬之间,楼内四名侍卫,楼外又扑进来六名,在这不大的空间之内,有挺身护向唐玺的,有挥刀直扑落儿的。
落儿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挡了她一剑的唐玉也没能分去她的注意力,她的眼中始终只有唐玺一人。
唐玺抱着唐玉,唐玉身上插着落儿的剑,侍卫们只能先逼退落儿。
落儿唇角微勾,偏身避开一刀,一掌拍在剑柄之上,只听得一声闷哼,在众侍卫的痛呼声中,剑身自唐玉体内洞穿而过,没入唐玺体内。
“阿玉!”唐玺睚眦欲裂地看着唐玉双目一瞪,再无气息。
落儿仍旧没有停下,果断弃了软剑,身如鬼魅般忽而到了唐玺身后,伸出右臂,勒住他的脖子,将已经重伤的唐玺往后拖了两步,侍卫们投鼠忌器,无不怒瞪。
落儿并没有注意侍卫们的情绪,而是低头附在唐玺耳边,轻柔低语:“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杀他呢!”
唐玺还没来得及从唐玉之死中出来,还没来得及去想她口中的“他”是谁,落儿的话音刚落,便毫不迟疑地扭断了他的脖子。
唐玺死了!
落儿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抱起唐玺的尸身挡去侍卫发疯了般的攻击,一边快步杀到窗前,飞身而出。
楼下箭阵齐列,见有人自窗口逃出,一时间万箭齐发,落儿大笑着扔下唐玺的尸身,趁机逃之夭夭。
丹阳城外,山谷之中。
落儿靠在坟前碑上,身上的血染红了碑石,她想抬手擦拭,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身子倚着碑石缓缓滑下,半跪半坐于地上,手边有所碰触,落儿微微低头看去,是一片枫叶。
不知是谁的心意,在这里种了两株枫树,现在并不是秋叶正红的季节,大约是因为山谷里较外面更冷的缘故,这两株枫叶竟然已经尽染霜色,然而虽枝头正红,也渐渐飘落了几许。
手边的这片落叶,叶有五裂,形如手掌,色若鲜血。
落儿看了看红叶,再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心中暗叹。
在玉华宫受的伤不是伪装,胸前那一箭虽然已经避开了要害,却也去了她半条命,若不如此,只怕她力竭而亡也未必见得到唐玺。
如今,她虽然活着逃了出来,却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落儿摸了摸胸前微露的箭尖,她天生不知疼痛,才能坚持到最后刺杀成功,只是,不知疼痛,不代表全无所知,毕竟除了疼痛,还有随着鲜血一起流失的温度和体力。
落儿靠在碑石上,无力地合上双眸,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仿佛身后靠着的就是那个满身阳光的俊秀少年,温柔含笑地抱着她,笨拙地为她梳着头。
“我又为你受了伤——”落儿喃喃自语,带着微弱的委屈,“你却为别人死了……”
一重山,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