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可汗号到皇帝尊号
作者:罗新
什么是皇帝尊号?从秦始皇自称皇帝以来,皇帝早就由某种名号变成了一种官职,虽然史料中常见以“称尊号”代指称帝(即担任皇帝职务),但这种“尊号”与本文所说的皇帝尊号是不同的。唐代以前,皇帝在世时除了本人姓名和“皇帝”职务,别无名号,死后乃有庙号与谥号。比如《隋书》卷一《高祖纪》的第一句话,是“高祖文皇帝姓杨氏,讳坚,弘农郡华阴人也”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的开元十八年(730),“百僚及华州父老累表请上尊号内请加‘圣文’两字”,玄宗没有同意元代以后,尊号多施之于皇帝,徽号多施之于母后,不过也经常混用,难作严格分别。尊号或徽号,强调的都是陆贽所说的“美名”,只不过这种美名已经制度化了,成为皇帝制度的一部分。
《旧唐书》卷一三九《陆贽传》记陆贽答唐德宗问尊号之言曰:“尊号之兴,本非古制。行于安泰之日,已累谦冲;袭乎丧乱之时,尤伤事体。……不可近从末议,重益美名。”。汉哀帝改号,周宣帝称天元皇帝,无疑都是反传统行为,虽然文化背景各不相同,但都被后来人否定,被视为离奇怪异之举,没有后继者。而唐代大多数皇帝都采行皇帝尊号,俨然奉为故事和传统。可以说,皇帝加尊号,是从唐代开始的。当然,正如本文将要论述的,唐代皇帝加尊号,始于唐高宗,盛于武则天,由唐玄宗确立并制度化,进而形成皇帝制度的新传统。制度化的皇帝尊号,是唐代政治文化的创造性发展,影响后世既深且远。
制度化的皇帝尊号为什么出现在唐代呢?我认为,唐代皇帝尊号的制度渊源,在于北亚草原部族、特别是突厥族的可汗号制度。唐代发端的皇帝尊号制度,正是突厥等北方民族政治文化强烈影响下的产物,是唐代政治文化深受外来文化影响的又一个证据。
什么是可汗号?从柔然社崘称丘豆伐可汗开始,柔然、高车、突厥、吐谷浑、铁勒诸部等等北亚民族所建立的汗国,其政治首领皆称可汗,可汗在任期间,其可汗称谓前面,都各有一个修饰性名号,这个名号就是可汗号。比如,丘豆伐是社崘的可汗号,沙钵略是摄图的可汗号。可见加上尊号是唐代皇帝政治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个方面。
可是,在史事中对皇帝尊号循流穷源,就还要继续向前追寻。唐高宗上元元年(674),有一个重新确定祖宗谥号的“追尊”事件:“秋八月壬辰,追尊宣简公为宣皇帝,懿王为光皇帝,太祖武皇帝为高祖神尧皇帝,太宗文皇帝为文武圣皇帝,太穆皇后为太穆神皇后,文德皇后为文德圣皇后。”,“权与人主侔矣”,但如此重大的制度变革,必定会有一定的现实依据和灵感源泉。天后之称,自然是顺应天皇而来,那么天皇呢?我认为,天皇是从“天可汗”而来。自从唐太宗贞观四年(630)四月“西北诸蕃咸请上尊号为天可汗”并得到太宗允可后。李渊也是称臣并接受可汗封号者之一。李仲文、刘武周等既臣服突厥,突厥乃封以可汗,可汗必有可汗号,南面、定杨、大度毗伽等等,都是可汗号。只是李渊所受的可汗号,为史臣所遮掩,已无从考知。李世民自称与突厥有“香火之情”,隋炀帝赐内降的西突厥处罗可汗为曷萨那可汗。这个道理不是很难明白的,但为什么皇帝尊号传统还能够长久维持呢?从根本上说,是皇帝制度下的君臣关系决定的。在观念上和制度上,君主愈尊,则臣下批评的锋芒就愈不可能触及使皇帝显得尊崇的那些制度和传统。否定这一制度和传统的力量,只可能来自个别头脑清醒的皇帝本人。清康熙六十年(1721)三月乙丑,群臣上疏,鉴于康熙皇帝“以七十岁寿考之圣人,为六十年太平之天子”,建议上尊号“圣神文物钦明濬哲大孝弘仁体元寿世至圣皇帝”。康熙皇帝回答:“从来所上尊号,不过将字面上下转换。乃历代相沿陋习,特以欺诳不学之人主,以为尊称,其实何尊之有?当时为臣下者,劝请举行,以致后人讥议,往往有之。……这所奏庆贺,无益,不准行。”《旧唐书》卷八《玄宗纪上》,中华书局标点本,1975年,1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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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卷一一《哀帝纪》,中华书局标点本,1962年,340页。
《隋书》卷八四《北狄·突厥传》录了沙钵略与隋文帝的往来书信,沙钵略信中自称“伊利俱卢设莫何始波罗可汗”,隋文帝复信中称对方为“伊利俱卢设莫何沙钵略可汗”,可见始波罗即沙钵略之异写,也是可汗号全称的省写。见《隋书》,1868页。《通典》卷一九七:“其勇健者谓之始波罗。”中华书局校点本,1988年,5402页。沙钵略即始波罗同音异译,又译作沙钵罗,车鼻可汗时期有沙钵罗特勤,西突厥有沙钵罗咥利失可汗,皆以勇健为美称。
封演:《封氏闻见记》卷四,见赵贞信《封氏闻见记校注》,中华书局,1958年,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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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下》,2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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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香林:《唐代天可汗制度考》,《新亚学报》,1955年,第1卷第1期,后收入罗香林《唐代文化史》,台湾商务印书馆,1955年,54-87页。对罗香林此文的批评,请参看章群《唐代蕃将研究》,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6年,341-366页。
杜佑:《通典》卷一九四,53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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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书》卷八四《北狄·突厥传》,1873-1874页。
谷霁光:《唐代“皇帝天可汗”溯源后记》,收入谷霁光《史林漫拾》,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123-125页。
谷霁光:《唐代“皇帝天可汗”溯源》,收入谷霁光《史林漫拾》,116-122页。
《隋书》卷八四《北狄·突厥传》,1872页。
《通典》卷一九九,5460页。
封演:《封氏闻见记》卷四,见赵贞信《封氏闻见记校注》,23页。
王国维:《遹敦跋》,载《观堂集林》卷一八,中华书局,1959年,895-896页。
[63]罗新:《可汗号之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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