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静熙淡淡道:“北陵举国皆兵,扰我东昭多年,今北陵天子年高,太子甚懦,然其五子胸怀大略,绝非甘于辅弼之人,此人不除,我东昭不安。二哥与他多番战于西北,知己知彼,是最佳人选。”
“可一绝后患?”
“天下无久安,然三十年安定却非难事。”
皇帝沉吟了一下,仍然不肯应允:“同理,老二不存辅弼之心,兵权在手,阋墙之祸必起。”
凤静熙淡淡道:“错,兵权在父皇掌中。”说完以素帕掩口一阵剧咳,只觉喉口腥甜翻涌。
皇帝看他一眼,淡漠道:“不可不防。”
凤静熙收起红痕隐隐的素帕,良久,喘息方定,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慢慢道:“输赢在我手上。”
皇帝冷笑:“老三,你好大口气。”
凤静熙垂睫,不卑不亢道:我与父皇,只有不能言,言则不打诳语。”
皇帝看着他,半晌,自御案取过一本火封密折,慢慢地走到凤静熙面前递给他,淡淡道:“打开看看。”
凤静熙没有接,平静道:“容容是我的妻子。”
皇帝掀起眼帘,因为上了年纪已然微微浑浊的眼神瞬然一利,很快又恢复平静,随意地将折子放在案上,似漫不经心道:“这折子,我替你留着。”
凤静熙没有说话。
皇帝负手慢慢踱了几步,忽然停住,背对着凤静熙,半仰起头看着门上雕花的窗棱,迎窗斜照的阳光让他浅眯了眼,半晌,方慢慢道:“身子可好些了?”
凤静熙平静道:“让父皇挂心,已经大好。”
皇帝依旧看着窗外,淡淡道:“老五传了消息过来,明日会携神医慕容黄芪抵京,我已传了旨意下去,让太医院将你往年的病历封箱送去你府中。那神医,不必入太医院,就住你府里吧,让他就近伺候你。”
凤静熙闻言,眼神微闪,低声道:“谢父皇。”
皇帝摆摆手,转身踱到御案之后的龙椅坐定,声音不高不低:“来人。”
很快,御前总管太监何公公脚步无声出现在御书房:“皇上。”
皇帝摆摆手:“送老三出去吧。”
何公公一招手,两个训练有素的太监便进来。
凤静熙左手撑着软轿扶手,吃力地半倾着身子道:“儿臣告退。”
皇帝没说话,挥挥手。两个太监稳稳抬起凤静熙的软轿离开御书房。
凤静熙离开好一会儿,皇帝方抬起头,却只是望着大门发怔。
伺候皇帝半辈子的何公公看着皇帝出神的样子,心里暗作叹息,情之一字,是天下最美的蜜糖,也是最深的□□……
凤静熙的软轿快到坤翎宫的时候被人拦住,拦他的人是凤静逸。
凤静熙靠在软轿里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凤静逸。
凤静逸看着凤静熙,他的三皇兄像一尊用华贵皮裘细细包裹的白玉雕像,明明映了那么潋滟晴好的日光,却仿佛泛着浅清的月华,他的脸色十分憔悴,目光却一如过去那般清明深邃、锋利敏锐,冷冷地看着他,离他那么近,也那么远。凤静逸忽然觉得,他实在没有脸站在这位皇兄的面前,就像他原本有许多话,如今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对立在红泥高瓦、灰地深纵的宫墙之间,一句话也不说。
凤静熙没想过会被人拦在这里,却并不奇怪拦他的人是凤静逸。他示意抬着软轿的太监停下,便一直停在原地静静等着凤静逸开口,只是,他站在自己面前很久,表情千变万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凤静熙微微蹙了下眉,冷漠的眼底流露出一丝不耐。这个孩子虽然在沙场上历练了四年,又跟在素来城府深沉的老二身边多年,如今看来,他却连老二十分之一的沉着都不曾学到。
东昭春天的风并不温暖,宫墙间吹过的风更加阴硬。凤静熙掩口低低咳嗽了一阵,看着举步却不敢靠上近前的凤静逸,他皱起眉头,冷冷道:“说话。”
凤静熙气力弱,他说出的话声音并不大,很快就散在空气里,凤静逸却几乎要立刻掉头落荒而逃,只是,在凤静熙面前,他却实在没有这样的勇气,一时间大脑里乱得变成空白,他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三哥,你也来参加春花宴……”
凤静熙眼睫半敛,淡淡地吩咐侍立两侧的太监:“走。”
凤静熙并不是个脾气大的主子,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一点,连皇上都领教过,于是,朝堂、后宫,无人不知。那两个太监立刻重新抬起软轿,慢慢地走向凤静逸,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伸出手固执地拉住轿杆,却抿着嘴唇,脸色苍白着,双眼紧紧盯着地面。
凤静熙漠然道:“你要做谁,想清楚前,不必再来找我。”
凤静逸身体重重一颤,握在轿栏上的手不自觉松开。
凤静熙没再说一句话。
软轿慢慢自凤静逸身边走过,凤静逸没有动,凤静熙没有回头。
凤静逸听着身后软轿嘎吱离去,很快,一阵衣佩窸窣,莺声纷纷的请安之后,一个明朗的女声轻快地从他背后传入耳际:
“洪嬷嬷说这时候出来一定能迎着你,原来是真的。嬷嬷算得真准。”
是沈容容。
凤静熙淡淡道:“娘娘可安好?”
皇后身边的洪嬷嬷恭敬地答道:“娘娘一切安好,还让奴婢早早将偏殿备着给殿下歇息。娘娘说,她还有事,请您不必特地再去请安,且在偏殿好生休息,离春花宴还有一个时辰,请您届时和王妃一同前去赴宴即可。”
凤静熙低咳一声,客气道:“请洪嬷嬷代我谢过娘娘。”
沈容容笑眯眯道:“姨母说啦,让我好好看着你。”
凤静熙淡淡道:“你传错话了。”
沈容容不服气道:“谁说的。”
“我说的。”
“……”沈容容的声音变得有些沮丧:“你怎么这么不好骗。”
“娘娘有什么交代?”
“有本事你猜出来呀。”沈容容的语气十分欠打。
凤静熙又咳嗽几声,才不紧不慢道:“左不过让我看住你不要惹事。”
“凤静熙。”
“嗯”
“你真讨厌。”
凤静熙没接话
“凤静熙。”沈容容又说:“不过你也没有全猜对。”
“是吗。”语气淡淡的。
“姨母让我对你好一点儿。”
“那你就对我好点儿。”凤静熙漫不经心道,不高的嗓音显得很随意,凤静逸熟悉他的三哥,每当他用这样的口气讲话,说明他很放松。
“臭美,我就不对你好一点儿。”
凤静熙也没有接这一句话。
沈容容的口气却又变得得意洋洋:“哈哈,我打算对你好很多点儿。”
凤静熙的回答有些模糊不清,因为连素来守规矩的坤翎宫嬷嬷宫女们都因为沈容容的话而轻轻地笑了起来。
凤静熙和沈容容被簇拥着走进坤翎宫。
空荡的甬道里,只剩下凤静逸一个人。
他就站在这里,可是三皇兄连一句话都没有提到他,沈容容那个变得很奇怪的女人居然也没有提他。
他仿佛被隔绝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他……本来就已经自己走到另外一个圈里,凤静逸垂下眼睛,身体挺得笔直,垂在袖子里的双手却紧紧握成拳。
曾经,最疼他的,便是他……
坤翎宫偏殿里,太监将凤静熙抬上锦榻,沈容容替他脱下靴子,拿轻软保暖的毛毯盖在他的身上,把裹了棉巾的热水袋塞在他的脚下,又接过宫女递来的枣茶,伺候他喝了半盏,扶他半侧着身子靠好。
她一边按揉他僵硬的腰背,一边柔声问:“很难受吗?”
凤静熙含糊地应了一声。沈容容以一个奇怪的姿势靠在他的身边,恰到好处支撑着他几乎无法独立侧起的身体。他闭着眼睛,冰冷的背上有一只暖腻的手推松了僵紧的肌肉,脚下暖得舒服。几乎转眼之间,他便昏昏欲睡。
沈容容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凤静熙的回答,正要开口再问,恰恰听到一声倦意模糊的低喃:“容容……”
沈容容的心里像被灌了蜜,也像被破碎掉的上好瓷片重重划过一道深刻的痕迹。
凤静熙与沈容容到达御花园的春花宴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因为皇子、臣子、命妇、贵女都已经到达,只是皇帝和皇后、妃嫔还没有来。
她跟在凤静熙的软轿旁,一到宴会现场,太子便率先迎了过来,还有半个月就将大婚的他显得意气风发,见了凤静熙,立刻上前关切地问他最近身子可好。
凤静熙淡淡道:“很好,劳太子关心。”
凤静祈眼中充满诚挚的关怀,同他说道:“我近日得了两颗千年灵芝,还有一棵百年的老参,明儿让人送到你府里去。”
凤静熙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口气:“多谢太子。”
凤静祈却丝毫不为他的冷淡所影响,又同他说起太学的事情,他苦口婆心劝他:“我听说,那射策的试卷你十日便阅毕还逐篇写了点评。”
凤静熙“嗯”了一声。
凤静祈不赞同道:“你实在不该太劳累。”
凤静熙淡淡道:“份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