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霖推开房门,看见坐在琴前的白衣女子,舒出一口气:“凌烟,你果然还没有走。”
白衣女子一抬头,唇际漾开令天地为之倾倒的笑容,轻声回答:“是的。我还没有走。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我……”端木霖正想开口,却突然发现,自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云凌烟看了看年轻男子俊朗的面容,摆了摆手,笑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既然,我们因琴声相识,不如,以琴声作别,也不枉茫茫人世间相遇一场。”
她坐于琴前,乌黑的秀发如云舒开,十指纤长,静静停在七道银虹上。
突然,她抬头,露出隐秘一笑,继而垂眸,只听得如流水一般宣泄而下的琴音。哀而不怨,悲而不愁,所有的音,都像蒙了轻纱,依稀听见了女子内心急剧起伏的波澜,细细分辨,却只有一片烟斜雾横。
琴中,有湖,有月,有情,有人。但不知道,是哪片湖,哪轮月,哪种情,哪个人。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湖、月、情、人,一切都不过是臆想——寻求不到认同的臆想。
“朝露晨光,烟碛吹尘茫。倚雾弄笙箫,离别苦,残阳泣。
奈何,花落亡,共秋水东流。长空过雁难驻,声凄紧,遗弦唱。”
云凌烟剔透精细的声线在屋里丝丝缕缕地袅绕起来,正好拉成第八根弦,悄然低诉。纷纷涌上心头的言语,都化作了嫣然笑靥。再说什么,都是不必要的了。只求,能够这样,将这阕弹完。
端木霖拿起笔,每划皆是不舍的迟疑。几次,他都要开口,却碍于什么,终究只是默默听琴。
曲调一转,安静委婉的音,清冽透明的声,交融以后,竟然是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很多曾经过往,都逐着流水,缓缓远去。
琴弦上旖旎的,是一阕《霜天晓角》,然而,对于云凌烟,那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她只是需要一首曲子,一首可以让她用词虚掩心扉的曲子。所有音都沉寂的时候,便是所有一切都化作空白的时候。
云凌烟看了眼已经闭目睡着在几案前的端木霖,伸出手,想要抽掉他手中的笔。直到第六次,她才将笔抽出。他握得那么牢。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意握的究竟是笔还是其他什么,他只是需要一样在他面临失去的痛苦时,唯一可以握住的东西。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门口,她又立住,回头,顿了顿。
雪白的群裾拖过地面,她再度转身,走回几案前,抽走那张墨迹未干的纸,一分一分撕作碎片。她不想留下任何和她有关的东西。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人的痛苦,在于拥有无法忘却的记忆。当无法拥有的时候,便会细细记住分毫,告诉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封住人的记忆,她有这个本事,因为云府中的那架伏羲琴,本来该是她的。然而,又有谁,能够让她忘却。
不知这个世上真的是否有注定,或许有人一生寻获的就是最终的别离。相遇,仅仅是为了别离,相遇后的种种誓言都不过是为着这一句“永不再见”。
寒风凄紧,落木萧萧。
云凌烟默然走在中秋前的街上,雪白的群裾拖曳在地,沾了尘土。路人匆匆与她擦肩而过,飘忽得如同落叶,却都有着自己的方向和归宿。
看着人来人往,她忽而笑起来,她竟然笑了起来。
不想笑的,但是笑了。只因,眼泪是流淌在了深潭底部,这个时候,是流泪也做不到的怅然。
然而,在这同一条街上的一座茶楼上,坐着一个黑纱覆面的女子。
她悄然坐在那里。穿流而过的风,时而略掀起面纱,露出晶莹白皙的肌肤。她没有用手去理,也全然不理会,面前早已凉透的茶。
“凌冰,你在想什么,为何一直不开口?”坐在她对面的男子微笑着指了指她面前的瓷杯,“茶凉了好久,叫你,你都没有反应。”
凌冰将视线从窗外移开,叹息一声:“暝影,听了刚才桐崖帝的话,你是不是还认为,现在你可以归隐山林呢?我想让你回来,就是知道,一旦你回帝京,就是再无法离开了。你是什么样子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无论什么目的,我见不得人轻贱性命。凌冰,如今,我既已知道,这桩桩命案背后是晓宫端木家,而绝痕目前又无法和他们彻底决裂,我能帮他牵制端木家,又如何能够放手不管。这也是为了天下……”
“呵,为天下……你又是为了天下苍生,又是这句话!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放不下这些事情,当初又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说出的话,再没有收回的道理,你懂不懂!那么多年了,历经那么多事情,我一直知道你必定会为天下苍生留下的。可你又让我如何不去相信,你答应的一起去游历天下的誓言!我不是神,我要的,不过是守住自己的一片清空!而你,何其残忍——给我虚妄的希冀,又亲手将它撕碎!”
平日里从来都是安静得如同深泉的女子突然间激动起来,声音不高,却字字坚硬锋利,风抚起她的面纱,脸上的笑,碎落成点点滴滴的凄楚。此时,仿佛有疾风骤雨围绕在她的发间,漆黑如墨的发丝如梦魇里狂乱无序的舞蹈。
“凌冰……你……”夕暝影从未见过这样激烈如冰霜雷电的凌冰,关切的同时,多了些许惊恐。
凌冰停了停,苦笑着摇头,如若从鸿蒙中长叹一声:“终归空言,何须誓言……”
面对几乎一样面容、言语,她终于藏不住心底最深的秘密。或许,那番话她本该是说给羲冉听的,只是无声地藏了那么多时光,更加激烈地喷发出来。她从来都没有失态过,然而,在这时,她冰冷如水的目光再掩饰不住潮水般汹涌而出的无奈。
绝望是什么?希望的对面,曾经有过多少希望,现今就有多少绝望。
她从镜中看见一幕幕悲欢离合,多少次,想改变命轨。然而,在这一刻,她深深感到疲劳乏力。所有一切,依然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着。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昆仑雪顶,羲冉告诉她的话。此刻,她不得不相信他告诉她的话。
——那些昆仑北辰之上者,创造了所谓命定,便是为了让我们知道,自己有多么渺小无力。
白雪蔼蔼,寒风入骨。那个白衣男子微笑着离开,再没有回来,他为着天下苍生而离开,终究教她再无法寻到。
他最后说——但是,我们都甘愿做违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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