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文峰并没有一如既往地责怪魏溢林冷血,或许是他也在潜意识中认为那三人也是“温室血案”的元凶之一吧。直升机离开了万亩玫园后,便一路向东南飞去,过了许久也不见有转向的意思。
“兄弟,我们这是去哪?这方向不太对啊。”乔武一边用细小的手臂挡着机身外溅入的雨珠,一边问那同样正在“沐浴”中的年轻人。这架直升机真是完美继承了军机的缺点,除了驾驶座外,其他地方都没有舱门——为了快速上落之需。
“回我们的基地啊。”年轻人用玩世不恭的语气答道,“这基地刚启用两天。跟你们出去的那个,不一样。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从哪出发的。”
“我们的基地?”
“是啊,听说是个废弃多年的老人家。唉,卑微啊,都是别人不要的才给我们。”年轻人夸张地捂了把脸,作痛哭状。
紧接着,年轻人又如魔术师般抹了把脸,将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灿烂的阳光:“不过嘛,龙床不如狗窝。这基地老是老了点,但起码是我们自己的。哈哈哈。”
欢声笑语之中,“喘着粗气”的伊洛魁终于抵达了年轻人口中的那个“老人家”基地。这是一个建在山坳的基地,只有五栋建筑,最高的四层,其余都是三层。其中有两间还是仓库。建筑分布在基地北侧,南侧是一块宽阔的水泥地,水泥地上依稀可见几架通体漆黑的直升机,十数名地勤正着急有事地跑来跑去,几辆五吨油罐车则横亘在直升机之间,基地外围有一圈八九座高塔,那椭圆形的茅草棚下估计都站着两名哨兵,兴许还配有机关枪——如果徐局长面子够大的话。高塔外约数十米处,是一条不算宽的河,河对岸有一小片草地,空地中偶尔点翠着数间屋子。
“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年轻人兴奋地吼着。
一阵摇晃后,直升机稳稳地落在停机坪上,引擎的轰鸣渐渐平息,那飞速旋转的螺旋桨也慢了下来。
“到家了。”前排的驾驶员扭过身,向后面的人说道,霎时间,一阵久违的兴奋涌上几人的心头。
“请问是魏队长吗?”魏溢林前脚刚踏在停机坪上,一个穿着中山服的男子便迎了上来,他看起来三十岁上下,双手戴着白色的工作手套。
“我是。”
“贾专员让我来接你们,他吩咐,要第一时间带你去见他。”
“好的。那他们呢?”
“我先送你去会议室,其他人我会先带他们去宿舍。”
“好,兄弟们。上车了。”魏溢林向着众人挥了挥手,并装着很用力地“踢”了正跟那个年轻人聊得昏天暗地的乔武一脚,“不想睡觉了?”
“想想想。”乔武奸笑着朝年轻人打了个颜色,飞也似地逃了。
男子将他们带上了一辆挂着地方牌照的小巴车:“各位,开暖气还是开窗?”
“开窗!都热得冒汗了。”乔武似乎被那个年轻人传染了,夸张地叫道。
“天武,等会带他们先去休息,我要去找贾先生。”
“放心,交给我吧。”秦天武说完,便躺倒在客车最后的那一排上,眼看着就能睡着。魏溢林也没管这么多,走到门边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小巴车慢慢地驶离了停机坪,沿着道路开到基地东侧,道路旁边是一圈蛇笼。
这蛇笼足能绕基地一整圈,蛇笼外约十米处是三米高的铁网防护墙,防护墙上开着几个口,都是能供卡车进出那种,开口左边,立着一个岗亭,岗亭下立着一些沉甸甸的水泥墩,开口后,堆着两堆沙包,左边的那堆沙包后,站着几名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士兵,右边的那堆沙包后,停着一辆上面装有一挺大口径重型机关枪的皮卡车。
“兄弟,这是要建军事基地啊?”魏溢林低声问开车的男子。
“可不是嘛。听说是要未雨绸缪。”男子笑着道,放慢了车速,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你等会可以去问问贾先生。我级别不够,知道的不多。”
小巴在四层建筑下停了下来,自动门缓缓打开,司机笑着对魏溢林道:“魏队长412号办公室,恕我不能带您上去。”
“好的,辛苦你了。”魏溢林点了点头,下了车。
这栋楼安着一扇自动玻璃门,门后放着一张灰色的桌子,桌子上立着一块红纸水牌:出入登记。牌后坐着一名穿着藏青色服装的口罩男。
“长官,请交出您的配枪。”口罩男边将证件上的信息登记,边道。
交出所有武器后,魏溢林又换下去防化服,并按着指引牌,一直来到412号办公室。这是一间单门办公室,随着一声“进来”,魏溢林看到了办公室的真容——十平方米大小,中间横着一张大办公桌,办公桌上的装饰也是十分陈旧、简朴,绿色灯罩的台灯、白底蓝纹的瓷杯、派克牌钢笔、发黄的文件纸、铁质的文件夹,办公室后挂着一幅硕大的世界地图,世界地图右侧是一幅同样大小的赤县地图,地图上挂着两面旗帜。办公桌左侧,放着一只双门六层文件柜,文件柜正对面,放着两张小沙发和一张配套的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只老式电热水壶及四只玻璃茶杯。
“老师。”
“溢林啊,你回来了?”贾先生关怀地上下打量了魏溢林一番,“没累着吧?”
“没有,没有。”魏溢林满脸笑容道。
“来,先看看这个。”贾先生说着,将一份备忘录放到小茶几上,然后抄起电热水壶,往一只玻璃杯中倒了一杯水,递给魏溢林,“本不想立刻叫你来,但不想时态紧急,我这里,最缺的又是人手。来,先喝口水。”
谢过老师后,魏溢林举起玻璃杯,“咕咕”地灌了几口,他实在太渴了,这几天,为了少上卫生间、节约宝贵的饮水,他就没怎么喝过水!这平日无味的水,现在是多么香甜啊!“咕咕咕”水被他整杯喝光了。
“你慢点。”贾先生关切地看了自己的学生一眼,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水多得是。”
魏溢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目光终于有空落在那份备忘录上,从备忘录的时间来看,老师也是刚刚开完会。从备忘录看,这场会议异常地短,只有两项议程:
一、疫情通报:梁河、剑岭两道,截止12月1日,梁河道十二市四十二县均发现疑似病患,除环州外共计发病三千二百零九例。其中以福宁、泗宁、阳川三市最甚,共计达两千例。剑岭道九市三十七县共发现一月内曾逗留环州者两万余人,疑似病患三千四百五十七例,发病两千零五十七例,两道患者均已集中收治,疑似患者均要求医学、居家隔离。目前仍未查明病因,两地公众健康厅均已组织专家组进行研究。
二、散会。
简单直接,毫不拖拉。从会名来看,这是缉事总局的内部会议。
“有什么想法吗?”贾先生估摸着魏溢林也看完了,便开门见山道。
“老师,这病可不能这么治啊,我们调查了西宜县中医院,这间医院就是这种病的指定收集点,结果,都成杀人工坊了……”
“哎。”贾先生摆摆手打断道,随后也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双手抱着左膝盖缓声道,“溢林,你难道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吗?”
“什么?”魏溢林一时想不明白,老师究竟在指什么。
“当时那个章将军跟你们说,这里面的人都是杀人成性,并且给你们看了近一个月的影视片段,是不?”
“那是为了解下你们身上的包袱,让你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自卫。要没这个心理暗示,你们肯定将城里那些人,当成一般的疯子了。我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损失了好些兄弟啊。”
魏溢林顺着老师的引导一想,霎时恍然大悟:对!我们是接受了心理暗示,潜意识中认为那些人已经不是人了,才会毫无心理压力地开枪的。但这点毕竟缺乏证据,暂时是不能作为官方口径的。
“你说那些个感染者,跟躺在医院里的那些,患其他病的病人有什么区别啊?要是公然下令处死他们,舆论何如说?那民众何是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但,这样终归不是办法啊。”魏溢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些病患,可能九个小时就变了!然后每个都能感染无穷多的人!”
“你说什么?”贾先生双目放光,猛地抬起头,看着魏溢林的眼睛。
“我说不清楚,等会我叫韵莲过来给您解释。总之,迟一秒都不行啊!”
“唉。”贾先生长叹一声,“溢林,这不是我懂不懂的问题。”贾先生摆了摆左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看着杯口泛起的白雾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东南亚的那些办法,我们不能用了。”
“在医生看来,这些是患者,在法官看来,他们是未犯法的公民。就像我们不能处死埃博拉患者那样。”
魏溢林在老师的示意下,坐在小沙发上,贾先生则走到全国地图前,拿起一条教鞭,指着梁河与兰温的交界道:“昨天我去开会。辞清的兵团七个集团军,五十多万人正沿着梁河与剑岭、山南、兰温三道,剑岭与营赣、兰温、都峪三道的边界展开。一旦部署完成,便等于在梁河、剑岭两道与它道的边界上又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这第一道铜墙铁壁,自然就是环州包围圈了。
“老师,上面的意思是要彻底封锁梁河与剑岭两道?”
贾先生以极小的幅度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但五十万大军日耗亿钱,财政耗不起。难就难在这里,我们总不能‘言辞谴责’对他国,‘金属风暴’对同胞吧?”
魏溢林用眼尾扫了眼贾先生,却发现贾先生脸上并没有与之相对的悲伤,他断定,老师一定知道解决之法。
“我们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能让终南山的老爷们同意使用武装力量的台阶。”贾先生转过身,放下教鞭,做回椅子上,“那就是证明,病毒令它的宿主便得及其邪恶,有它们便没有人类的未来。”
“简单来说,就是那些病患是人类的敌人。这样,法令才能通过,我们才能给世界、给国民、给自己一个交代。”
“要很久吧?”
“这是程序。当然,能治最好。不过现在,我们还有更棘手的事。”
魏溢林抬起头,看着倚在沙发椅另一侧的老师,几日没见,老师的头发好像真的白了。
“民情似火啊。”贾先生又开始了卖弄,“现在,世界这头出了点事,世界那头立刻就知道了。想瞒也瞒不住,当初为了安民心,我们没公布实情,但有些人却以此大作文章。”
贾先生说着,从办公桌上抽出一个档案袋,解开拉住开口的细线,将那如是奖金,定会让人因欢喜而疯掉的袋子摆在玻璃茶几上:“拜血会,到处宣传喝了感染者的血液便能永生。国家警察估计,他们的信徒已有百数万众。近些日,环州的高速路界口拦下不少车,车上的人都是信了这玩意,特意去环州的。”
贾先生说着,又给魏溢林倒了杯水:“它在阳川的负责人让我们抓了,这是案卷。上峰的意思,给她注射她渴望的血液。我们召集了数家知名媒体,全程直播,直到她变异。”
“明白,学生这就去安排。”
“已经安排好了,我们采集了不少的血液,防疫处那,我打了报告,批了。这样,麻烦一下跟你们去的那姑娘,让她去执行这套程序。”贾先生也举起玻璃杯,“阳川公众健康局的龙发言官会跟着她去,替她挡下所有的提问。”
“学生明白。”
“唉,但愿这能警醒他们。”贾先生摆了摆手,左手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手掌托着额头,眼睛微闭,“辛苦了,去吧。”
“是,老师,我想问您个问题。”魏溢林忽地想起,刚刚与司机聊起的那些事。
“什么问题?”
“守在路口的那些人是?”
“交通总队。”贾先生睁开了眼,思索了一会,一丝笑容浮现在脸上,“新编的,我给争取来的。”
“还是您厉害,回来的时候,大伙都因此乐坏了呢。”
“哦?是吗?”贾先生哈哈大笑道,精神也好了许些。
“还能有假?老师,学生先走了啊。”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