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穆平珠果然没有撒谎,其余王公贵族家的亲眷也都参加了这次的木兰秋弥,除了满洲格格,也有蒙古贵族。
孩子们并未猜测皇帝此番作为,只当是为了巩固满蒙关系。
在围场的这段日子多以打围、习武和宴饮为主,大大小小的打围活动不下数十次,其中主要环节便是哨鹿与行围,区别在于前者规模小、时间短,后者规模大、时间长。
木兰本是满语,译成汉语就是哨鹿之意,是指以木哨模仿雄鹿的声音吸引雌鹿出现,再趁机诱猎。
逢哨鹿之日,皇帝于五更前已走出御营,在黎明时分率领侍卫人等准备开始捕猎。分三队人马向哨鹿地点进发,出营十里留下一队,再行四五里留下一队,又行二三里留下一队,最后,皇帝只带十来个近身侍卫大臣骑马至哨鹿地点隐蔽下来,此时头戴鹿首道具的捕鹿侍卫便开始追木哨,模仿雄鹿求偶的叫声,引诱雌鹿出动,随后就由皇帝率众生擒或射杀,因目标明显,距离也近,所以哨鹿总会获得丰富的猎物,皇帝常常会与众人分而食之。
行围就是指围猎,晨曦初露,八旗将士便开始布置布围,分为左右两翼,人数上万,在方圆数十里的范围拉起围布,并在管围大臣的指挥下,由边缘向中间逐渐合拢,如此一来,包围圈中的猎物一般很难逃脱。
这日日出之前,号炮三响,随着皇帝一声令下,万余名合围将士齐声吼叫,一时之间,围场内马嘶声、呐喊声、嚎叫声混织,激烈异常。方圆数里的包围圈迅速缩小,那些从洞穴里、从栖息地被赶出来的鹿、狐、兔、羊等野兽们,在这个圈中东窜西跳,找不到逃路。
待皇帝站在高处挥手下令:“出猎!”众人欢呼着扬弓搭箭,跃马挥刀。
在尽情追逐之中,马蹄荡起滚滚黄尘,所有的叫声搅成一团,在天地间震荡。
绵愉一直将雅善挡在身后。突然间,一只雪白的狐狸飞窜而过,撩起了她的兴头,她夹马一跃,逃开绵愉的视线,奋力追赶。追出乱箭一地,忽然一声惊叫,绵愉扭头看去,怎料一只受伤的黑熊正扑向雅善,惊得他背脊一凉,他一声大叫,纵马冲向她。
雅善脸色惨白,忘了夹马逃开,这一幕亦是吓呆了周围的人。
绵愉急忙搭弓射箭,但没射中,眼看黑熊离雅善越来越近,将士们怕伤着人,也都不敢再射箭。
“雅善!——”随着一声惊呼,雅善终于反应过来,突然猛力一勒缰绳,又突然放松,同时扬鞭狠狠抽打座下马胯,那马扬蹄纵身,前蹄一蹬,用力踢开黑熊,就在这一刹那,一支飞箭“嗖”的一声,直贯黑熊咽喉。黑熊一声哀号,倾身倒地。
众人正要欢呼,却见雅善座下的马受到惊吓,一阵奔腾,雅善一时松懈,眼看要摔下马,从刚赶来的一队人马中冲出一个身影,飞快地接住了即将落地的雅善。
雅善惊魂未定,紧紧拽着那人。
“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随着一声赞和,大家目光转换,在许多穿着黄马褂的侍卫们的簇拥之中,皇帝端坐在御马之上,满脸堆笑地看着那名救下雅善的少年。
雅善浑身颤抖着,听到皇帝的声音又慢慢地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少年看了她一眼,纵身下马,跪下叩头道:“奴才谢皇上!公主有难,奴才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
他的声音朗朗动听,铿锵有力,在这壕堑上几乎散发着回音。
皇帝笑道:“救下公主而没有居功自傲,真是难得啊!朕没记错的话,你就是过继给庄敬和硕公主的那个孩子吧。”
少年禀奏道:“禀皇上,奴才正是庄敬和硕公主与科尔沁左翼后旗郡王之子,博尔济吉特僧格林沁。”
庄敬和硕公主是皇帝第三女,早在嘉庆六年下嫁于蒙古科尔沁部郡王博尔济吉特氏索特纳木多布斋,长住京师,后不幸殒命,庄敬和硕公主在世时一直无子,郡王也没有再续娶,导致没有后嗣承袭爵位,所以郡王将远房堂哥的幼子僧格林沁过继给了自己。
这次他是随他继父索特纳木多布斋郡王一起参加行围。
雅善跳下马看了他一眼,刚才的惊吓已经全数消散,惊讶道:“原来救我的人是我外甥呀!”
僧格林沁抬头遇上雅善惊讶的目光,爽朗一笑:“僧格林沁见过公主。”
雅善亦是跟着笑,而皇帝更是笑得肆无忌惮,这两孩子分明差不多的年纪,可辈分差了一大截,画面实在有趣之极。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皇帝没再多问,也没来得及问僧格林沁想要什么赏赐,一名御前侍卫前来禀报:成亲王赶出一批牡鹿,请万岁爷快去开射。
皇帝率领侍卫们又前去与成亲王汇合,留下几个孩子和几名侍卫。
“快起来,快起来,阿玛走了,咱们也别跪着了!”皇帝的身影一消失,雅善便一把拽起了僧格林沁。
“你救了我,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我向阿玛讨去!”雅善与谁都能自然熟,尤其在僧格林沁救了她之后,更是把他当成了救命恩人,对他感激得不得了。
雅善容易相信别人,对谁都没有戒心,但这不代表绵愉对他也没有戒心,纵然感激他救了雅善一命,但他对雅善的态度让他心里酸酸胀胀的,提不起对他的好感。
“我什么都不要,不过……”僧格林沁转而一想,道:“我刚才看公主置于险境,但依然敢于与黑熊对抗,可见胆量非一般,骑术也不错,不如陪我骑一会儿马,可以吗?”
“好呀好呀!”雅善几乎想都没想,马上欢欣雀跃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么多天,都没有人主动要求与她一块儿骑马呢,难得有个人愿意,她自是欣然接受了!
“你的马刚才受了惊吓,这会儿恐怕骑不了。”雅善的小红马经这一风波,情绪尚不稳定,绵愉这一提醒又让兴致满满的雅善一脸沮丧,而僧格林沁毫不避忌地说:“没事儿,公主可与我共乘一骑,这儿好玩的地方多着呢,想必公主头一回来还没好好玩过吧?”
僧格林沁句句说中雅善心事,雅善愈发兴致勃勃,忙催着僧格林沁上马,僧格林沁当即领命,甚至忽视了绵愉的警告之色。
雅善一意孤行,绵愉自然没法阻止,他只能困顿地站在原地,暗暗出神,就连绵恺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他都不知。
“五弟,你最爱的妹妹跟人跑了,你怎么不去追?”绵恺依旧玩世不恭地调侃着他。
绵愉瑟缩着低下头,转身欲牵马,绵恺却挡在他身前,轻笑道:“五弟,你也别太担心了,咱们的小妹妹机灵着,哪儿容易被人拐跑,我知道她一直缠着你缠惯了,忽然跟别人亲近,还是个陌生人,你心里总会有些不是滋味……但也就亲近亲近,他们能做些什么,难不成那小子还指望阿玛把咱们妹妹指给他?虽然在咱们满人习俗中叔叔娶嫂子,伯父纳侄媳都不算大逆不道……”
绵愉忽然抓紧缰绳,面色煞白,那些话好像让他想起什么,又不敢再往下想,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挡在他身前的绵恺,翻身跨上马,用力夹马肚,像一道闪电似的冲了出去。
他策马狂奔,劲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刮得他脸颊生疼生疼,其实绵恺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往下说,他就越感到厌恶,似乎难以抑制住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只想疯狂地奔腾,求发泄。
“原来如妃娘娘的儿子刚出生就死了。”
“这事儿万不得已,千万不能传出去,不然……不然就是杀头的大罪!”
“可主子您既然知道如妃的秘密,为什么没有告诉万岁爷?”
“哼,告诉万岁爷也只是给她个痛快的死法,我现在要她生不如死……我要她心里时时煎熬五阿哥并非她亲生,她为了保位,竟不惜从宫外弄来一个野种,以为瞒得滴水不漏,却不知我早安插了人在她宫里……蕊秋,我死了以后,你帮我盯着她……一旦她做出什么事危及皇后,就将此事禀报万岁爷!”
“奴才知道,主子,您好好歇着,一定会好起来的!”
……
那天他放学溜进储秀宫,想看看淳嫔是真病还是装病,不料偷听到这番话,他吓得简直不能动弹,什么叫“如妃娘娘的儿子刚出生就死了”,若额娘的儿子已经死了,那他又算是什么?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不是真真正正的皇家血脉吗……
怎么可能……
他一时间忘记了思考,整个人浑浑噩噩回到了阿哥所,等到惊醒过来想再找淳嫔问个清楚,却得到淳嫔病逝的消息,从那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这个惊天秘密也一直困扰着他,而他也不敢当面向他额娘问个清楚,只能默默地承受这一切,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否则,将会是灭顶之灾!
得知自己并非皇家血脉,也就意味着他不是雅善的亲哥哥,这一变化令他开始慌乱,甚至有几天不敢独自面对她。
他的思绪乱得透顶,一幕幕惊人的画面掠过眼前,淳嫔欺负雅善,雅善喊他哥哥,雅善骑着陌生人的马一同离开……
仿佛灵魂脱离了身体,他几乎控制不住身下的马,一个劲地狂奔,想要抛开眼前的一切,可他做不到,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在身后喊他:“哥哥,哥哥,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没想到雅善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一个人骑着马来找他,她脸上熟悉的、明净的笑容让他的心一下子沉淀下来,他呼了口气,催马上前:“找我?”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是一个人,生怕问太多不够自然。
雅善尚未察觉他的古怪,笑着说:“嗯,有样东西忘了给哥哥。”说着,她扬起手将一个蓝色的荷包递给他。
他定了定神,拿到手里,却佯装不知:“这是什么?”
“这里头放了薰衣草、丁香,还有玫瑰花花瓣,能够安神助眠,也能让人心情愉快,荷包是额娘绣的,花瓣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
他微微讶异,没想到她和额娘都注意到他最近的心情并不大好。
“你快闻闻,可香了!”
“你就是为了给我这个,又特地跑来找我了?”
“是呀,我们刚走不久想起来给你这个,原本是掉头回来找你的,可你早不见了影儿,问了王爷哥哥才知你往这个方向跑了,本想让僧格林沁带我来找你的,可王爷哥哥找他有事儿,就我一个人来了。”雅善陈述事情的经过,语气稀松平常,但绵愉给她的反应却是她从未想过的。
“这味道我不喜欢,你留着自个儿用吧!”他冷冷地把荷包塞给了她,然后转身骑马走了。
雅善愣愣地低头盯着手中的荷包,不一会儿,身子像片树叶似的颤抖起来,随后她猛地仰起头大声哭喊:“哥哥!我讨厌你!——”
绵愉并没有走远,头一次听她说讨厌他的话,好像受了更大的打击,他迎风驰骋,跑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