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夫人,门外有位夫人前来拜望。”
雅善放下右手拿着的《玉娇梨》,抬起脸看着侍女银香,蹙了蹙两条淡淡的弯眉,说:“是哪位夫人?”
银香躬身答道:“她自言夫家姓薛,前几日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雅善想了想,立刻跳起来说:“快请她进花厅待茶,我即刻就来!”
银香退出去了,她这才站起来,端起几案上的香茶灌了两口漱了漱,吐进一旁的唾盂。云笙一早出门教书去了,她半个时辰前方醒来,银香为她备齐了洗漱用具,她并不急着拾掇,绕到书桌前推开窗棂,就着早晨最明亮的地方翻开前几日废寝忘食读的一本小说。
只是才翻了两页,金寿跑来她所住的小院,通过银香向雅善禀报园子来了客人。她匆匆忙忙收拾了一番,然后把灿烂的笑容堆上面庞,下楼去见客。
这园子风格虽质朴,布置仍极为精妙,南北各开院落,临院辟池水,占整座园子五分之一亩地,池水之北多造建筑,延光堂为园中主要厅堂,其南端有小院,设湖石花台,院南临池处,建有水榭五间。院西则设花厅二间,周列湖石,植栽了茶花与辛夷。
园中山石嶙刚,树木葱郁,亭台水榭与之相映成趣。
雅善就住在延光堂南端的小院——碧庐。从碧庐小院到院西花厅需绕过一座太湖石叠成的假山,一座石板桥,再过一条曲折的游廊。雅善跨进花厅,只见来客侧立着身,好似在认真观赏北边墙上悬挂着的那幅明代唐寅的《秋风纨扇图》。
此人上穿一件蓝色的对襟绸衫,下着紫裙,裙子镜面和底边均镶黑色绣花栏干,袖口镶白底全彩绣牡丹阔边,披着镶滚蝙蝠如意图案的云肩。一头黑亮的秀发全堆在头顶,斜插着一根银凤钗,十分淡雅,虽然看不清面貌,但风姿绰约。
听到脚步声,那名妇女转身面向雅善,莞尔一笑,上前一步,在她开口之前雅善先一步高兴地笑道:“嫂嫂,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那日你与云笙过来,走时忘了一样东西,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就亲自送来了。”
两日前,云笙回来告诉雅善在城中偶遇了大师兄薛云昆,师兄肝胆相照,为云笙在苏州谋得一份教书的差事,从此不必再苦生计,为答谢相助之情,云笙与雅善亲自登门致谢,久别重逢,叙旧情谊难舍难分,临到夜深了才告辞,只是走得匆忙,竟不知忘了什么。
来客正是薛云昆的发妻王氏。王氏是地道的江南女子,身姿如弱柳芊绵,黛眉如浮水温柔,举手投足间温婉可人,散发着缱绻的柔情,而深接触后又发觉她是个至情至性、柔中带刚的女子,不禁令雅善想起当今的全贵妃。
“是什么?”雅善稀里糊涂,两眼愣愣地看着王氏。
王氏轻声一笑,从袖口掏出一块团着的素色丝绢,放在手心细细展开,一枚精巧的银铃即刻浮现在眼前,雅善着实吃了一惊,这两日她寻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这枚陪伴了她多年的银铃,原来是那日在云笙他大师兄的家中丢失了!
“那日你们走后,幼荪拾了这铃铛玩,我先前留意过你左脚系了一枚银铃,猜想这该是你掉落的,原本应该在第二天就给你送来,只是后来则如要出台,我又忙着照料幼荪,这才迟了两日。”
幼荪是王氏与薛云昆的儿子,只有两岁,是个极为乖巧可人的娃娃,雅善一见便喜欢上了,抱了亲,亲了抱,幼荪也总奶声奶气地喊她“嬢嬢”。那孩子耳朵似乎特别灵敏,听见雅善脚踝的铃铛声,总会好奇去看,雅善自然猜出了孩子的心思,只是这铃铛额娘千叮万嘱,卸不得的。
原先发现铃铛丢了之后,她也曾着急心慌过,但过了两日,她也不再如儿时那般发噩梦,索性不再执着,把心思都留在那本叫《玉娇梨》的小说上了。
没想到今日它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有种释然的感怀,她朝王氏感激地笑了笑:“其实也不打紧的,我瞧着幼荪这孩子对这铃铛喜欢得紧,不如就送他吧。”
王氏哪里肯收,把铃铛塞回她手中,道:“瞧这铃铛你也戴了好多年,对你来说一定极为重要,哪能给幼荪!你还是收好吧!”
这回雅善才把银铃收好,弯腰让物归原处,其实这是额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了,当初离开京师的时候都没能带上什么,也只有这枚小小的铃铛一直留在身边。
“多谢嫂嫂了。”她起身,微笑地拉着王氏的手,热情地招呼她:“嫂嫂既然来了,我让银香做几道点心,咱们一块儿用早点。”
“妹妹不忙活,我是吃过早点过来的。”
“啊,嫂嫂头回过来,要是不急着回去,我领嫂嫂到园子里逛逛,咱们边走边说,回头让银香把点心端到后边的六角亭,咱们晚点吃也不迟。”
面对雅善如此热情的邀请,王氏点头应了下来,幼荪有大妈照顾,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云笙去教书了吗?”两人走在园林幽静的游廊上,一面望着池中游鱼穿泳,一面两厢对看寒暄。
“是啊,他一早就走了,都没见着他一面。”由于薛云昆介绍的李乡绅一家住在城中,他们这园子偏僻,路途隔得较远,天还没大亮就要从家中出发,回来时太阳也已落山了。
听她酸溜溜的抱怨,王氏却笑了笑,说:“云笙只是早出晚归,想想他大师兄,有时候出城唱戏,一去好几天,甚至一个多月,我都见不到他,好在后来有了幼荪,才不至于太过孤独……”说着,她看向雅善,“等你们有了孩子,也不会觉得今日乏了。”
雅善忽然停了脚步,把脸撇向平静的池面,王氏觉得奇怪,“怎么了?”看到她侧脸微红,才发现她是在害臊,于是笑道:“你与云笙成了亲,早晚会有孩子的,这是人之伦常,有什么好害臊的!”
“嫂嫂……其实我与元竹……我们还没来得及拜堂。”
那日与云笙往薛云昆家中拜访,只说雅善是京师富贵人家的千金,因家中反对她与云笙来往,才一起私奔到了江南,并未道出她的真实身份,因而王氏面对她才不会感到压力。
“看我,倒是忘了,不过你既然跟了云笙,总也不能没名没分,若你和云笙不介意,就由我和他大师兄作主,再去请媒人为你们说亲,早些拜了堂,也不会让别人说闲话。”
雅善原本就有想法,与云笙离开京师之后就在他的家乡与他拜堂成亲,两个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只是原先没有主婚人,现在好了,让他们遇上了云笙的大师兄,云笙的双亲都去世了,对他来说,如今唯一的亲人就是大师兄和嫂嫂,有他们来主持婚礼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听了王氏一番建议,雅善自然心生欢喜,点点头就答应了,余下的也就是等云笙回来再商议婚事。
王氏与雅善用过早点之后没留多久就因想念幼荪而告辞离开了,云笙到黄昏时才回来,她亲自为他换了衣衫,与他一道用晚膳。
晚膳之后,云笙在后边的书屋作画,雅善陪着他在一旁看那本《玉娇梨》,只是不及前几日看得入神了,频频拿余光偷瞄低头作画的云笙。
见云笙丝毫没有理睬她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元竹,今儿个嫂嫂来了。”
云笙停下笔,抬起了头:“嫂嫂?是师兄让她来的吗?”
“不是,是我的铃铛落在了大师兄家,嫂嫂特地给我送了来。”
云笙下意识看了一眼她的左脚踝,属于她的铃铛果然找回来了,不禁松了一口气,可是想到在城中首饰铺预定打造的那条脚链,他心头又是另一番滋味。
“你不问我嫂嫂跟我说了什么?”见他魂不守舍,雅善撅起了嘴。
“嫂嫂说了什么?”他顺着她的话问。
她忽然低下头,双手捏着两边上衣开衩的地方,含着模糊的声音说:“嫂嫂说要为我们主持婚礼……”
“你说什么?”他没有听清。
她挣扎了半天,捏紧了拳头又立即松开,也不顾任何女儿家的矜持,忽然昂起绯红的脸庞,好似大义凛然地发问:“薛云笙,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过门!”
他们在一起不是一日两日,彼此已有了夫妻生活的常态,只是谁都不开口,就把正经事拖到了现在。他早在心里许下“非卿不娶”的誓言,可是他仍然念及她尊贵的身份,不愿让她屈就,希望将来衣食无忧,再以八抬大轿迎娶她过门。
“还是你现在……嫌弃我嫁过人?”见他不回应,雅善满脸委屈。
云笙当即否认:“我从未嫌弃过你!只是我现在……”
“既然不嫌弃,还犹豫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要,只想嫁给你,嫂嫂说我不能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元竹,咱们拜堂成亲吧!”她完全豁了出去,将这一份情意原原本本地展露在他面前。
望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神,心中的一道道防线终被冲破,看到他点头,雅善喜不自胜,扑向他的胸膛,终于,终于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
此后的日子,她不再孤单,由王氏陪着一起置办嫁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她都选购了城中最好的商铺为自己置办嫁妆。经媒人说亲,选定了婚期,在七月初七,是良辰吉日。
*
这头忙着办婚事,另一头已经从公主失踪的混乱中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公主同胞的兄长并不甘心,一再奏请下江南寻找公主的下落。皇帝思虑再三,最终批准惠郡王微服南下,将公主召回京师。
临行前一日,公主的丈夫僧格林沁登门造访,希望惠郡王能够求皇帝批准自己与他一同南下。
“惠王爷,有人向我投来密报,说公主去了苏州,是真的吗?”
虽然当初得知惇亲王安排的船开往南方,却不知道是去了苏州,他们苦无寻人的方向,谁知皇天不负苦心人,半个月前得到密报,说是找到了送那两人离开京师的船家,一问就问出了公主的去向。
这半个月每到早朝散去,惠郡王便会单独陛见,僧格林沁也曾几次三番祈求皇帝令他南下寻人,只是都没有准许,现在惠郡王成功了,他也想放手一搏。
然而惠郡王并没有与他一同南下寻人的意思,依旧以疏离淡漠的语气告诉他:“这事儿万岁爷不想声张,只派了我一人南下,僧王就安心留在京师吧。”
“可是!……”
“我会把他们安然无恙带回来,至于怎么处置,到时候再交给你。”
怎么处置……那个下贱的戏子自然要将他千刀万剐,至于公主,他只求她能够原谅他的冒犯,宗人府不会追究,她仍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