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前一个月,按照习俗,雅善要与云笙分开,因而直至迎亲前一日,她暂住在薛云昆的家中,以王氏宗族之女的身份出嫁。
汉人婚俗需过“三书六礼”,每一项都十分繁琐费事。原先雅善出降婚礼仪式都由礼部主持,如今她跟着王氏亲力亲为,才知道成婚前后还要大费周章,尽管如此,她并不感到厌烦,反倒是一头心思扎了进去。
婚礼前一个月,云笙正式下聘书,即为定亲之书,男女双方正式缔结婚约,于纳吉之日由乾宅(即男家)向坤宅(即女家)携备三牲酒礼正式奉上。
而“六礼”中最为隆重的便是纳征礼,即订婚礼,乾宅需送坤宅贵重物品作聘礼,聘礼必须符合双方身份。婚前十五天,云笙携了礼金与多种礼品至薛云昆家中,他虽不是家财万贯,却也倾尽了所有与她成亲。
纳征的这一天他依旧不能见雅善一面,心中无不思念,可是规矩摆着,他也无法破坏,只能笃笃定定等着迎亲那日的到来。
纳征便是过了大礼,之后安床,坤宅送妆奁至乾宅,新人上头,一切都顺顺利利地办了下来。终于,到了七月初七的良辰吉日,乾宅正式上门迎亲。
他们在苏州的亲朋好友并不多,整个迎亲过程倒不是太过隆重,不过敲锣打鼓的喜庆氛围总少不了的,一路上红红火火,不一会儿,城里城外夹道看热闹的人也是挤破了头,只因新郎官风度翩翩,漂亮标致的脸上端着明眸皓齿,此刻满面春光,像是盼着迎接他的新娘。
悠扬的细乐吹打由远及近,快至坤宅门前,喜娘吆喝着请新娘出门,这时候,又有两个喜娘模样的仆妇搀扶着一个红衫红裙红云肩、头戴红盖头的女子跨出了大门,在喜娘背新娘上花轿前,新娘与王氏说了几句类似与娘家人告别的话,听到久违的她的声音,竟令云笙鼻中一酸,原来这一切真的不是梦,他真的要娶她为妻了!
想起当年在茶楼上只能远远看着公主嫁娶的仪仗,想像红盖头下摄人心魄的娇颜,她成为他人的妻子,与自己那样遥不可及,可如今,一切都重新来过,这一定是老天爷送给他最美好的愿望!
“新郎官,还发什么愣!快快迎新娘子上花轿喽!”喜娘欢快地高喊一声,把他的魂魄收了回来,他立即将红绸扎成的花球交到新娘手上,请喜娘背着新娘上花轿。
轿帘一落,喜娘高声说了句吉祥话,新郎官在前头骑着马正式往乾宅出发!
送亲的路上,又一阵热闹,他们遇到了另一队迎亲的队伍,按照习俗,他们需停下轿子,新娘无论贵贱,双方交换手帕,结拜为姊妹,这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在祝贺的隆隆鞭炮声中,双方起轿,相互道别。
“小姐,方才的新郎官怎么有些面熟?”走了一段路,对方陪嫁的丫鬟始终疑惑难解,问轿中的小姐。
小姐却打趣道:“你个小丫头,见着漂亮的新郎官两眼发直,也不怕人家夫人吃醋吗?”
“小姐净拿我开玩笑,我盯着他可不是为了他英俊漂亮!小姐还记得老爷书房里的那张画像吗?我怎么瞧着跟方才的新郎官越看越像呢!”
小姐忽然敛住笑意,转而越来越严肃,想起十天前府上来了一位贵客,父亲对他的身份极为保密,只知道他是从京师而来,再不透露别的。但从他的气度与言谈举止揣测,该是一位极为尊贵的客人,兴许是朝廷派来的达官贵人,抑或皇城里的人。
贵人与她父亲在书房密谈了许久,无人知道贵人所为何事而来,直到数个时辰后,贵人离开书房,她才怀着好奇与大胆上前询问父亲,结果父亲一脸严肃,没有与她多说,只让她好生准备十天后出嫁的事宜。
然而父亲越是隐瞒,她就越感到好奇,趁着父亲外出,与丫鬟偷偷潜入父亲书房,看到了那张画像,画中的人长相颇为俊俏,是个男儿,却偏长了一副女生相!
她这才恍然大悟,刚才的新郎官岂不就是画中之人!
见小姐不说话,丫鬟又道:“小姐,是否该把这事汇报给老爷?”
“我看不必了,兴许是认错了人,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小姐微微一笑,总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却也不想多事。
“是是,现在送小姐与新姑爷成亲才是最紧要的!”丫鬟又满脸堆笑,将原先的顾虑抛诸脑后,却没发觉小姐满怀心事。
*
近黄昏,迎亲队伍已至竹园。一改平日清雅,大门两边各悬了一个直径三尺的大红灯笼,上面贴了金箔剪成的两个大大的“囍”字,跨进大门,只见檐下廊柱间结着红绸彩花,墙上、窗上、家具上……四处都贴着“囍”字,一看便知这家主人添着迎亲之喜!
他们进了门,拜了堂,新娘被送入洞房,晚上的喜宴邀请了李乡绅一家与薛云昆所相熟的梨园子弟,新郎官与薛云昆一同忙着招呼宾客,新娘则在新房坐床。
八仙桌上一堆大红喜烛烧得正明亮,雅善静悄悄地坐在床头,心潮澎湃,这份出嫁的心境与原先截然不同,当初顶着“公主”的名号下嫁,像是视死如归的兵将,一刀下去,一了百了;此刻她也不再是什么金枝玉叶了,只做一个普通的妇人,嫁给喜欢的人做一对寻常的夫妻。
过了今晚,她便真成了云笙的妻子了!
双手紧紧绞着大红衣裙,欢欣又忐忑,不知他在外头喝了多少酒,是否还能意识清楚地走进这新房来,他来了她又该做什么?为他宽衣,还是先准备一碗醒酒汤?不对,应该还要敬上一杯合卺酒才对!
汉人的婚俗是这样吗?嫂嫂交代的还有什么?
她忽然头脑一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正忐忑不安时,屋外突然一片喧闹,她才从床上站起,房门被人洞开,又冲了进来,雅善掀起盖头,见云笙行色匆忙,又是满脸的恐慌,外头似是人群大乱,小孩哭,大人叫,雅善一阵惊慌,冲上前问道:“外头怎么回事儿?”
怎料他一句话不说,拉着她连忙卸装换衣,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虽不说话,但能从他脸上、身上、行为上看得出他的恐惧与绝望……
为何偏偏在他们成亲的这一日……为何要摧毁他的美梦……为何……为何……!
“元竹,咱们去哪儿?”他们换下了这穿了不到一天的喜服,匆匆装点了包袱。分明才在苏州安顿了几个月,偏又将走上一条逃亡的道路。
“师兄包了船去广州,咱们一道去广州!”他语气急促,与平日判若两人。
“可是船要到了后天早晨才出发,这会儿哪来的船出城?”
自花部兴起,昆腔在梨园行的势头一日不及一日,薛云昆的戏班在昆曲班泛滥的苏州生意自不如其他地方,如今要想为了生计,还得出一趟远门。后经人介绍,像广州那边的许多大码头,都跟夷人做大生意,红毛夷人也爱看咿咿呀呀的地方戏曲,若能接夷人的生意,今后也就不愁吃穿了!
云笙在苏州无依无靠,事出突然,能够依靠的也只有他的大师兄了!
“总会有的,船总会有的!”刚才行酒之间,一群衙役冲进了园子,引起了慌乱,他在这慌乱中一眼认出了衙役身后的那个气宇轩昂、面无表情的人——是惠郡王!他万万没想到是惠郡王亲自来了江南抓人了!
有这反应的岂是他一人,薛云昆亦是惊愕不已,好在他见惯了世面,立即处变不惊,趁着场面混乱,掩护他离开现场,冲向新房,亦是在这慌乱间,师兄随机应变,让他们随后就在西门码头碰面。
又一次,他们侥幸逃脱,逃往码头的这一路,他紧紧地拽着她的手,生怕一松懈,她就会被带走。倘若说第一次逃亡生着胆怯,第二次也就摸出了门道,真的生死无惧了。因为一旦胆怯回头,那将落得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下场。
*
“人呢?”杯盘狼藉,宾客也已散尽,绵愉坐在一张宴桌旁,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握着茶盖,轻轻撇着水面上浮起的茶叶,那茶叶似是被束缚在水中,翻滚、旋转,怎么也逃不出,最后沉入盏底,归于寂静。
“搜遍了整座园子,不见半个人影,倒是抓到了个丫鬟和一名仆从。”一名衙役回禀道。
“带上来。”他波澜不惊地说。
“丫鬟已经晕了过去,是否还要……”
“罢了,把那名仆从带上来。”
不需多时,那名叫做金寿的仆从被莫名奇妙带到了官老爷跟前,他哆哆嗦嗦偷看了坐着的人一眼,又被他凌厉的目光吓得忙低下头,嘴里不住地喊着“冤枉”、“饶命”一类的求饶话。
绵愉倒也不训斥他,耐着性子问:“可知道你的主人去了哪儿?”
金寿颤抖着双肩,老老实实回答:“回、回大老爷,小的只是个下人,什么都不知道……”
“再问一遍,你的主人在哪儿?”
“不知道,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大老爷饶命哇!”说着,他拼命磕头,眼看就要把头磕破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绵愉不再看金寿,放眼四周狼藉一片,这满目扎眼的红绸、红双喜字竟令人心生厌烦。成亲,他在城中派人寻了十多天,她居然躲在这偏僻的城郊与人成亲……
“把人放了。”
如蒙大赦,金寿惊喜万分,连连叩头谢恩:“谢大老爷饶命!谢大老爷饶命!”
“陶大人,命人加强所有城门巡逻,搜遍所有码头,不能放过任何一艘船!”一次的错失,又多一个心眼,倘若留在城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若出了城,他害怕又重蹈覆辙。
好不容易追到了江南,他不想就此空手而归。
原本只对江苏巡抚一人交代秘密寻人,到后来不得不调遣苏州驻防军队的士兵一同寻人,可经过几个时辰的搜寻,终究又是迟了一步。
正当万念俱灰时,忽有人前来禀报:那名丫鬟醒了!
他心头忽地一跳,催促带人进来,很快,银香被带到他跟前,可能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面对问话她答得语无伦次,但又因胆小,说的话也都句句属实。
“前段日子陪夫人在薛夫人家居住,提到薛夫人一家要去广州……大老爷,奴婢不知道他是朝廷钦犯,如若知道,定不会隐瞒……求大老爷饶命……”说着,她竟哭了,又惧怕他摄人的威严,再次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