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雅善不曾再见过梅妞儿,转眼到了道光十年,又是新正之日,雅善与额驸进宫表贺,恭祝新春之喜。
然而两日前皇后那出生不久的三阿哥奕继不幸夭折了,这过节的气氛倒不似往日浓郁,仍是笼罩着一股悲凉。
元旦庆贺大典在繁杂的礼仪中结束后,仿佛所有人都喘过了一口大气,纷纷拜辞离宫,只是雅善没有那么好运——他们夫妻俩被皇太后留了下来。
皇太后在寿康宫摆了一桌精致的酒膳,与白天乾清宫大宴上的膳食不同,里面大都是雅善喜爱的菜色。
此刻寿康宫中灯烛明亮,皇太后已经换下凤冠龙袍,穿上了百鸟朝凤夹袍,外罩一间藏青缎地彩绣如意云纹褂,倚坐在东次间炕头的座上,室内温暖如春,雅善却在膳桌旁坐立不安,琉璃地砖的冷意贯穿了脚底心。
她并不清楚皇太后摆下这一顿酒膳的用意,只听皇太后和颜悦色地笑道:“刚才在大宴上见你没怎么动筷子,这会子该是饿了吧?”
雅善愣了愣,道:“这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
皇太后目光慈爱,说:“吃吧,别等菜都凉了。”
“谢皇太后恩赐!”雅善精神恍惚,僧格林沁已起身谢恩,皇太后含笑点头,让他入座、起筷。
僧格林沁瞧了一眼雅善,起筷在她碗里夹了几片冬笋,“这是太后一番心意,请公主也起筷吧。”
雅善浑浑噩噩伸手端碗,就着嘴努力下咽,却仍是食不知味。
吃了几口,不久又有酒馔进上,雅善闻到香味,赫然想起那一晚,莫名一阵恐惧,僧格林沁自然也有了顾虑,两人深皱着眉头,皇太后察觉到异样,却若无其事地说:“佳肴需配上一壶好酒才吃得尽兴,这是江南的金盘露,七星泉水酿成,传说这七星泉有七个泉眼,那模样啊就像那七女星,我是没瞧见过,可光是听这名酒来历,也叫人心神向往了啊!你们倒是也尝尝鲜!”
太后的盛情难却,雅善心有戚戚焉,正举棋不定时,僧格林沁忽然禀道:“太后,实不相瞒,公主前日感染了风寒,现在没能好全,实在不宜饮酒,恳请太后将这好酒赐予奴才一人吧!”
“哦?”太后眉峰一挑,看向雅善:“你这丫头,南边走了一遭,身子骨也跟那些南蛮子一样弱不禁风了不成,这一回京就又病了?”
换做平时,她伶牙俐齿,定能为自己推搪,只是她如今做错了事,命途握在这紫禁城权力至高的女人手中,她再不能肆无忌惮地实话实说,只能顺着僧格林沁的计策,点头称是。
太后“哎”了一声,扬手一挥:“罢了罢了,这酒就赐予你夫妇,吃饱了就先退下吧。”
“谢太后隆恩!”
不久,侍女拿坛子装了酒,装在精致的匣子里,他们离宫的时候一并带了回去。回去的路上,雅善坐在马车内,僧格林沁则在前方骑马引路,除了“嘚嘚”马蹄声,就只剩漫天的华彩与鞭炮声,再无别的声响。
今日元旦,入夜之后,京师内城各门并未如往日闭锁,街道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共度新春。从神武门出,一路向北,绕过景山,出地安门,经鼓楼南大街,到了安定门大街,离炒豆胡同只剩几丈路,眼看就要到府门口了,忽然蹿出一个黑影,惊扰了马车与车内即将昏昏欲睡的人。
“什么人大胆惊扰公主马车!”僧格林沁一声厉喝,随从已上前将黑影擒住,黑影奋力挣扎,发出“嗯嗯呀呀”的声音就是不肯开口,视线却一直落在马车的车门上。
雅善听到动静,打开车门探出了身子,迷迷糊糊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那黑影瞧见雅善,变得愈发激动,几欲挣脱束缚着她的人,冲上前,只是随从哪里肯给她机会,将她牢牢钳制,她忽然“扑通”跪倒在地,雅善终于借助马车上悬挂着的灯笼看清那人面貌,顿时惊愕不已:“哑丫头!”
那正是曾在竹园服侍云笙的哑丫头,只是此刻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当初她与云笙逃离南下,托三哥将她妥善安排,如今她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何?
“放开她!”雅善心中顿起波澜,跳下马车到她身前,随从却犹豫不决,雅善看向僧格林沁:“她是我故友。”
僧格林沁心有疑虑,却还是放了人,雅善扶她起身,见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便道:“这儿不便说话,先随我进去,洗个身子,有什么话你与我慢慢说。”
哑丫头提防着僧格林沁与他的随从,便听从了公主的安排。
进府之后,雅善命人打水做饭,忙活了近一个时辰,在哑丫头改头换面之后,人才变得精神,只是她许久没吃东西,饿极了。
“你慢慢吃,别噎着了,吃完厨房还有。”
哑丫头吃了几口又要磕头,雅善出手制止,让她继续吃,等她吃饱了,雅善才问:“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模样?”
哑丫头擦了擦嘴,开始比划,与她相处了一段时间,雅善大致能看懂她在比什么。
原来,她与云笙南逃之后,虽对哑丫头早做了安排,但不久三哥便也身陷囹圄,无法再接济她,她一个弱女子,天生又聋又哑,能看懂别人的唇语,别人却不一定能看懂她的手势,能存活至今,实属不易。
她在外流浪了大段时日,曾想南渡去寻他们,可是半途船遇大风沉没,她有幸捡回一条命,后千方百计打听到公主已回到京师,便不再折腾,亲自来找公主问个明白!
她最为在意的果然还是云笙的下落,再三比划:公主,云爷现在何处?
这是雅善一直避而不谈的禁言,但在哑丫头面前,她哪里还有颜面隐瞒,便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最后都归于无奈:“如今,我也不知他的去向,不过,我能保证他是安全的!”
话一出,哑丫头霍然站起,唯一一双灵动的大眼盯着雅善,仿佛在诉说心中诸多的责难和怨愤,然后没有等雅善说半句抱歉,头也不回地转身冲出了房门。
雅善并未追去,她没有理由指望任何人的宽恕,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兰妞儿走了,梅妞儿走了,现在连久别重逢的哑丫头也离她而去,或许命里注定她就是天煞孤星。
新来服侍她的丫鬟也是先前随她陪嫁而来的,见哑丫头夺门而出才进来察看,“公主,您没事儿吧?”
雅善静坐在炕头上,目光涣散,良久才道:“没什么事,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丫鬟退了出去,果真留下她孤独一人,烛光将她的人影映在南窗上,影影绰绰,她低下头,双手遮住了眼,晶莹的泪从指缝中滑出,滴落在她的红地捻金团花吉服上,洇成一滩有如黑红的血印。窗外廊下处,隔着花窗,也是触及不到的哀伤。
*
翌日,雅善旧疾复发,病倒数日,眼看没有好转,又请来萨满太太跳神,仍不见效,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自然对皇妹心忧如焚,勒令太医院院判及一众太医想方设法救治,众太医束手无策,倒有一人出言,称公主心情抑郁,气血瘀滞,才致终日晕厥,西山皇家鹿苑之侧的碧云寺环境清幽,最易于养病,况且山林气息能除人杂念,寺中亦有得道高人精通医理。
皇帝与皇太后三思斟酌之后,便采纳了那名太医的建议,将雅善公主送往西山碧云寺中养病。到达碧云寺已经入夜,她被安排在寺庙偏院——水泉院——这里原在乾隆年间为皇帝进香避暑的行宫,高宗皇帝大行后,先皇帝与当今的万岁爷都鲜少来此,不过寺中僧人倒不曾疏于打理,所以看起来仍十分清幽高雅。
随行的太监侍女服侍她就寝,实际上她一直没能睁开眼睛,只是当侍从们退出禅房后,她才悠然转醒。
其实早在两日前,她就能分辨自己是睡是醒,但她就是不愿睁眼,不愿让人看到她是清醒的,她不知道可以蒙蔽自己多久,谁知一转眼,她已被送到这山上的寺庙中,他们将她送到了佛祖身边,祈求佛祖能够点化她。
寺庙里果然清幽寂静,或许有朝一日她真能超然物外,不再跻身尘俗之中。
就这样,她在这山中寺庙静养,每日于钟声梵音中醒来,随寺中僧人一并礼佛、念经,仿佛真的脱离了尘世,直到那人的到来。
这日她礼佛归来,回到水泉院中,精神已然大好,只是仍不愿下山。僧格林沁曾多次来看过她,她都以“身子不豫”为由避而不见,此后便没再见他来过。
碧云寺的住持和尚亦无法度脱她,一切但凭她慢慢参透。
山中除了整日念经礼佛的僧人,便只有凌空翱翔的鸟群,还有一直与她相伴的参天柏树,它有个名字,叫三代树,是一株奇特的古树,柏树中套长柏树,最里层还生长着一株楝树。此外这院中还有一泓天然流泉,为“水泉”,也是这院名由来,院子傍山而建,这泉水便是从山石缝中流出,汇聚池中,她每日早晚便是饮这泉中之水,又常以泉水沏茶。
喝一壶茶,转而展纸提笔描飞白,这一世的慧愍公主不喜诗书,可前一世的兕子练就一手好书法,尤其是父皇的飞白书,她仍没忘记。
凭借深处的记忆,以飞白书下整首《春游曲》。作罢便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唇角,这是她回京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扑簌簌,一阵风起,她惊于翰墨被风带走,急于收拾,不慎打翻了砚台,蹲身再收拾,无意身后的动静,自言自语道:“为何总改不了笨手笨脚的毛病!若叫哥哥瞧见,准又要数落一番!”
身后的人顿住了脚步,立在原地。
她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惊转回头,只见穿着深红福寿团花缎袍的绵愉站在那株奇特的柏树下,皂靴踩断了枯枝。
“哥哥……”她怔愣开口,绵愉亦回过了神,轻咳一声,看石桌上的翰墨道:“在做什么?”
她急急忙忙收拾,言语模糊:“没、没什么,闲来无事画画呢!哥哥怎么跑这儿来了?”
绵愉若无其事地走近她,边走边道:“每月初一、十五我都会来找住持说佛法,你写的什么?”目光仍落在她的翰墨上,“我记得你平生最厌恶诗书。”
“我、我就无聊,随便写写画画,不能拿来瞧的!”她也不知为何会如此慌张,许是怕他看出什么,回京后,她从不沾笔墨,大家都以为她仍是慧愍公主,殊不知她早已想起前世的一切。
绵愉倒也无心追根究底,转而又问:“住持告知我你病已好全,为何不下山?”
“我不想回去!”她咬唇别过脸。
“别闹性子,额驸一直在等你回去,你是王府的女主人。”他一本正经地又以大局为重,劝服她。
“我知道!用不着哥哥时刻提醒!可我就是不愿回去,不愿面对现实,不愿当这个王府的女主人!我讨厌自己的身份,为何不让我在这儿安安静静度过余生就一了百了了!非要回去折磨彼此呢?”她紧捏着翰墨,声嘶力竭地为自己呐喊。
他却无动于衷:“明日我会进宫禀明万岁爷,让额驸接你回府。”
……
一阵静默,她抬头望定他,闪动的双眼不再澄澈,言语期期艾艾:“一直以来,除了阿玛额娘,我以为哥哥是最疼我的,可哥哥为何从来不为我着想?难道在哥哥心中,就只有爱新觉罗家的颜面才是最至关紧要的吗!为什么你非要抓我回来?为什么要把我带到我从来不爱的人身边?哥哥,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痛苦,倘若可以,我宁愿就这样遁入空门!”
“我会让额驸接你回去。”他固执冷漠地转身,雅善几步追上,忘记了礼义廉耻,紧紧搂住他,阻止他离去,绵愉浑身一僵,如五雷轰顶,忘记了呼吸。
“哥哥,求你……雅善求你了,就让我再留几天,就多留几天,五天,就五天!哥哥答应过我,我所有的心事都能告诉哥哥,哥哥也会尽力为我达成,哥哥……哥哥……”
这一声声“哥哥”仿佛是佛祖的紧箍咒,令他头疼不已、无可奈何,还有她圈在他腰间的双臂,更似无形的刀刃,刺痛着他的身心。
最终,他狠了狠心,掰开她的双臂,未发一语,无情离去。
行去数里,他躲在山石下,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仿佛就要窒息,成年以后,他们不曾再有身体上的碰触,他惶恐,却也暗藏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