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晴好的日子,云笙躲在屋里一声不吭,手里握着一条银链子,不时拿出来看,这是他照着她原先脚上的链子一模一样在苏州城里打造的,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今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每时每刻都在想念雅善,一见到这链子就仿佛是看到了她,可是看着看着,心口阵阵发烫,鼻子发酸,就连眼睛也酸了。他的梦,终于醒了。
“吃饭了!”门“吱呀”一声开了,刺目的阳光又让他跌回了现实中,小厮又拿饭来了。
他已经许久米水不进,整个人颓废得没有一点光彩,他这是放弃了活下去,失去了他深爱的人,他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咱们堂主给你吃喝,哪里还不周到,你非要这样折腾自个儿!赶紧把饭菜给我吃了!”小厮对他已没了耐心,云笙对他亦是视而不见。
小厮气急了,恨不能把饭菜塞进他嘴里!也不是不曾这样做过,只是他跟那驴一样倔,无论如何都是白费了心机!
小厮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先退出去,又请了堂主亲自过来。
云笙闻到浓烈的脂粉气,眉头微皱,连顺挪动袅娜的身姿,慢慢靠近了他,发出清脆的声音:“师兄,你这又是何必呢?怎么说也是惠王爷把你从鬼门关又给拉了回来,你非但不感激他,还这样作践自己,师弟我真为惠王爷感到心寒啊!”
云笙轻哼一声,嗓子已经干涩,只能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如今可是改投到惠郡王那儿,做了这一堂之主?”
“师兄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可都是凭的真本事,想当初师兄要是听我的劝,如今早就名利双收,何必要吃这苦头!”
“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凭的是什么本事,我宁愿变成现在这模样,也不愿与你同流合污!还有,你我早不是师兄弟,我薛云笙从没有你这样的师弟!”云笙满脸鄙夷地说。
连顺果然被他激怒了,涨红了脸说:“好!薛云笙!别以为你是惠王爷交来的人我就拿你没法子!你可以饿死自己,不过你最好想明白了,你要是死了,你那哑巴丫头也别想过好日子!”
云笙浑身一颤,惊讶地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连顺得逞地笑了笑,“你说你薛云笙到底有什么本事,非但让惇亲王念念不忘,还能勾引大清公主,现在连个又聋又哑的丫头都愿为你送上门来……”
“连顺!你把哑丫头怎么样了!”云笙激动之下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上没半点力气,踉跄了几下又跌回了炕上。
“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吃饭,把自个儿梳理干净了,我自然也让那丫头吃好住好,可你要是依然拒绝我的好意,那也就休怪我无情了。”
“连顺!你快放了哑丫头!她只是个可怜的丫头,你别伤害她!”
“哎呀,师兄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看她现在无依无靠的,来投靠我有什么不好,总比在外头被人糟蹋了强,何况我说了,只要你好好的,她也就毫发无伤了。”说着,他把之前小厮拿来的饭菜放到云笙面前,云笙迟疑了一下,连顺道:“哦,我忘了师兄现在饿得发晕,来,我来喂你。”
“不用了,我自己来。”云笙撑起身子,拿起碗筷,照着连顺的意思乖乖喂饱自己。
连顺笑道:“这就对了嘛!你慢点儿吃,我先走了。”
云笙咽下饭,道:“我想见哑丫头。”
连顺道:“我让她打盆水来给你洗洗,脏死了!”
*
连顺果然没有骗他,哑丫头真的来了,只是云笙不明白,当初他们把她交托给了惇亲王安顿,为何会沦落至此?
“丫头,你告诉我,这一年来,你都经历了什么?”哑丫头服侍他梳洗时,他问。
哑丫头向他比划,道出了这一年来的遭遇,包括前不久她曾去求见过公主,得知公主已经抛弃了他,说到这里,哑丫头仍是一脸愤恨,心中满是酸楚。
云笙神色黯淡,却故作强笑道:“你别误会,我与公主的事,都是老天爷在戏弄咱们,天命不可违,是我痴心妄想,如今倒好了,我捡回一条命,公主也有了自己的归宿,倒是你,在外头受了不少苦吧?”
哑丫头拼命摇头,比划道:我不苦,是云爷受苦了,能够再见云爷,我什么都不怕!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他又问。
哑丫头再比划:我离开了僧王府,打算再搭船去找云爷,没想到在码头遇上了林则徐大人,发现云爷也在人群里,我拼命追上来,又被官差拦了回去,我只能再想法子,寻到林大人落脚的驿馆,却发现林大人也正在派人找云爷……我怕云爷出事,也跟着一块儿找,谁知道呛了迷烟,眼前一黑,醒来就发现自个儿在这儿了。
“是这两天的事儿吗?”
哑丫头点头。
云笙恍然大悟,他是两天前被人从刑部大牢带到了这儿,哑丫头又是这两天被人迷晕带来的,一定是连顺怕他有什么差错,所以挟持了哑丫头。能够在偌大的京师找到哑丫头,看来连顺这次投靠的人来头定然不小。
哑丫头拧了一把热面巾欲为他擦洗,云笙却道:“我自己来吧。”
哑丫头一阵神伤,把面巾递给了他。
稍后哑丫头又为他梳头、剃须,事无巨细,服侍得妥妥帖帖,还原了他翩翩佳公子的面貌。
邋遢了许久,此刻倒是见不惯干净清爽的模样,他暗自苦笑,恢复了面貌,只怕命运再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哑丫头,你放心,我定会叫连顺放了你。”他已经失去了自由,不能再连累了这样好的丫头。
哑丫头始终摇头,比划:我哪儿都不去,只要能跟着云爷,我什么都不怕!
云笙叹气道:“傻丫头,如今你跟着我只会受累,我不能耽误你,更不能害你,你去找公主,我相信公主会为你打点好一切。”
哑丫头哪里肯听他的,“扑通”一声就跪在他面前,辛辛苦苦地比划: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跟着云爷,照顾云爷,就算云爷什么都没了,至少还有我啊!要是云爷不打算留我,那我也不愿再活了!
云笙只是唉声叹气,他都不能为自己做主了,怎好再去安排她的人生……
“也罢,往后,咱们一块儿相依为命吧!”他扶她起身,哑丫头激动得连连点头。
从今往后,就由她来守护云爷!
*
云笙恢复了精神,连顺便又开始规劝他重操旧业,这次他是拿了十足的把握,云笙果然也没令他失望。
云笙被连顺请去了他的屋子,一进屋,便见锦幙纱橱、琼筵玉几,还有许多达官贵人家中也少有的周彝汉鼎、壁钟衣镜,他做“红相公”到了这份上,也算是拔尖儿了!
他的寝室更是光耀夺目,云笙闻见满屋子的脂粉气便想着夺门而出,如今又见香软的帐幔仿佛如临春闺,哪怕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也会失了本性!
这会儿已经到了下午,连顺方起身梳洗,他都是日间就寝,夜间唱戏陪客,真与这胡同里的娼妓毫无区别!
连顺为自己上了一层淡淡的水粉胭脂,唇点朱红,随后略瞅了云笙一身寒酸的装束,道:“你就打算穿成这样?”
“我平日就这装扮,没什么不妥。”说着,他又瞧了连顺一眼,月白缎袍,水红短褂,看上去分外妖娆,头发也上了头油,梳得光亮。
“我知道你向来瞧不惯我这身打扮,可有什么办法,你得艳压群芳,才能赚足银子,原本做这行到十六七岁能够到达全盛,但过了这年头,我也芳春将歇,何不趁此多赚点积蓄。”他说来心平气和,笑容又意味复杂,瞧了云笙一眼,又摇头道:“倒也不是要你打扮成我这样,至少别穿得太寒酸,好歹你过去也独冠京华……你现在,要你陪筵接客也迟了,不过见你嗓子还行,留你下来唱唱曲儿,也算是为自个儿挣一口饭吃。”
云笙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像那些做相公的,还不都是在十三四岁时唱/红后,吸引住了那些有钱的大佬,但也就三四年,十八岁以后身体发育,越长越像男子,除非是天生的娇娘韵致,否则很少再受人青睐了。连顺如今也有十七了,看上去却还像个十四岁的男孩子,他生得娇小,最适演旦角,哪怕过了十八,他这堂子也会被挤破门槛。
“那我回去换件袍子。”云笙正要转身,连顺叫道:“行了行了,今儿就算了,回头客人就要来了,你随我先去唱上一段。”
连顺袅袅娜娜走来,云笙忽感惴惴不安,可即便有什么怨言都不敢出声。
他随着连顺进到花厅,已有几位客人前来打茶围了,他们个个锦衣华服、脸庞丰润,年纪多少也有三四十岁,连顺见了他们就款步上前,娇滴滴地一个个打招呼,并招来几名堂子里的童伶一并侑酒。
很快,酒壶、酒杯一一上手,下酒菜肴也摆了满满一桌,这几位客人该是在朝廷中都有供职,谈话间难免显露官场风气,他们饱读诗书考取功名,却也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好色之徒,趁童伶侑酒之时便开始把玩他们细嫩的手掌,并纵情谈论谁的手更加细滑。
他们沉迷在酒色中,倒也没在意一身寒酸的云笙,直到连顺向他使眼色,又叫来笙板管笛,一番吹拉弹唱才开始。
怎料云笙一亮嗓,那几位客人便将目光转到了他身上,沉醉地打量着眼前人,细听这绝妙的戏曲,纵然百般疑惑,也不打断。
一直到一曲唱完,一位气概洒脱的宾客问连顺:“堂子何时请来了这样的妙人?”
连顺陪笑道:“也就这两日,爷可听说过薛云笙?他是我师兄。”
宾客如梦惊醒,“原来是当年红遍京师的薛云笙!可惜当年我还是个穷书生,一直没有机会听他唱上一曲,等我中了进士,却听说他已脱籍归田了,怎么现在又在唱戏了呢?”
连顺一身媚态,满脸妍笑:“脱籍归田不也落得个穷困潦倒,最后为了挣口饭吃,还不是要来投靠我这个师弟!”
“你还真是个好师弟!”宾客说话间也玩弄着连顺细嫩的手,说到此处,竟露出猥亵的笑意,转而在他大腿上轻拍了一下。
连顺**了一声,那宾客又道:“叫你师兄别唱了,一块儿过来陪咱们喝酒!”
连顺却推了推他的胸膛,撒娇不满道:“爷是看着碗里,想着锅里,有连顺陪您喝酒还不够吗?再说,我师兄这人清高得很,说了来我这儿只搭班,不陪客。”
“怎么?大爷想找人喝酒也不成吗?!”想来这大爷脾气并不好,非但不买连顺的账,还让连顺吃了亏,连顺被一把推开,那位客人又拿酒杯出气。
所有人都听到了动静,闹哄哄的氛围一下子散了。
连顺半低着头,紧咬住下唇,正准备重新堆笑赔罪,谁知一向自命清高的云笙冲了上来,道:“不就是喝酒,我喝!”云笙直接举起酒壶就往嘴里灌,喝完便将酒壶扔在一旁,“这下满意了吧!”
在场的人都看呆了,连顺也是诧异不已,那位宾客见此便对云笙更加青睐,哈哈笑道:“好!果然痛快!今晚就由你陪大爷喝酒!来!”说着,他便伸手来搂云笙,谁知云笙转身躲开,正声道:“大爷们出来喝酒,都是为了散心,可我只是个唱戏的,不干这陪酒的勾当!”
那人又嗤笑道:“哼,唱戏的?还不都是些像姑,准皇帝老儿玩,就不准大爷我玩?去你妈的装清高!”
“李兄!休得胡言!”想是醉得不轻,说话也口无遮拦,这日这话他们听听也就罢了,要是传到了皇帝耳边,只怕大祸临头。
同行的人见势头不对,都上来相劝,一瞬间也没了兴致。
那宾客仍在疯言疯语,最后不得不打晕了他叫人抬走,连顺的生意也因此泡汤了。
连顺哭丧着脸瞧了云笙一眼,或许他根本不该收留他,可这是惠郡王的命令,他又不敢不从,现在倒好,往后的苦日子要来了啊!
然而到了第二天,宫里传来消息说是那位李姓老爷言行失德,又查出贪污行贿,最要命的是他竟不顾朝廷禁令吸食鸦片,最后被判斩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