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日,三位师爷分头整理这泽阳的黄册卷宗,与本地的胥吏官员来往,贾环则将政务一抛,每日携夫人往来山野,做尽了狂士之态。
以至于衙门的役吏私下里都说:“看来老爷是个疏狂之人,前些日子心腹不在,可是憋坏了。”
倒也放下心来了。
他们这些人,不怕上头的老大人太平庸,就怕太精明。泽阳形势乱,借着官府的大旗,他们也捞了不少。叫他们把到嘴的肉吐出来,那是非要拿着刀子逼着才行。真来个包龙图、海瑞,那不是要他们的命么?
远离江夏城的乡下,道路崎岖难行,两边又农田里刚种了庄稼,实在不好骑马。贾环一拉缰绳,自己下了马,又把黛玉抱下来。
为方便出行,他们夫妻穿的都是样式简便的衣裳,贾环是箭袖,黛玉是窄袖短摆,下摆将将及脚面。因近日风大,还带了帷帽。
她甫一站稳,就伸手撩起了帷帽前垂下的轻纱,青葱玉指映着薄纱,好像是透明的一样。
才到泽阳一两个月,她就爱上了这里。京中规矩森严,一步一行都要依着礼来,泽阳却充满了自由自在的味道。
在这里,陪伴在她身边的是情同姐妹的紫鹃,自幼相交的表弟贾环,仆妇里便是有些见识的,行事也不似京里那般滴水不漏,更不会背地里指点讲究她。加上明白了此生与宝玉再无缘分,去了一桩心病,她的身体竟是一日好似一日。再者,贾环体谅她身子羸弱,虽与她睡在一处,却也不闹她。至此,生活里万事真是无不顺心如意,精神也勃然健发起来,竟是重获新生一般了。
掀起遮尘的轻纱,便能看到一张润如桃花的脸,一点朱砂也似的唇。
她檀口轻启,向贾环笑道:“出来也有半日了,实在渴的很,咱们去讨一碗水喝,你也歇一歇罢。”
“那可再好不过了。”贾环将缰绳交给追上来的随从,帮她提着裙摆,“慢些,仔细把裙子污了。”
这时,路旁伺候庄稼的老农早过来了,也不敢凑太近,就趴在田里磕头,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不知什么话。
贾环忙上前扶起,和颜悦色地道:“老人家何须如此,折煞我了。”
老人抬起一张黧黑色的脸,额头上的深深沟壑几乎纠结到了一起,又说了些什么。
有本地出身的机灵人,忙过来献殷勤,一通沟通后,贾环才知道,那老人是谢谢他们没有纵马踩踏庄稼地。
他忽生感慨,回头对黛玉道:“小民多艰,小民多艰哪!”他的胸膛里涌动着热流,还有许多的话,只是说不出来。
黛玉默默点头。
经过简单的交流,那老农也知道了贾环就是新上任的知府,又要跪下磕头,恭敬的态度里竟然还有几分爱戴之意。
这几分爱戴当然不是针对官府的,还是前任知府的遗泽所致。贾环对此再明白不过了。他一边阻止这老人下跪,一边暗想,他也做过了一任天水县令,不知是不是也给继任者留下了这样的政治遗泽?而当他数年后离任时,是不是也能让泽阳民众这样爱戴?
那老人又要让贾环去屋子里休憩。那屋子不过是他们收获时暂住的小屋,里头陈设简陋,没有什么东西。老人也知道地方简陋,深怕得罪贵人,诚惶诚恐的。
贾环摆了摆手,亲自动手搬了个马扎,给黛玉坐了,自己和众人一样坐在石头上,又向老人讨碗水喝。
随从们早找着了一个破口的陶碗,反复洗涮了几遍,盛上一碗清水,恭恭敬敬地奉到贾环面前,才轮流用瓢舀水喝。
盛着干净清水的陶碗先到了黛玉跟前,她饮了半碗,不喝了,贾环才接过来,将剩下的一饮而尽。抹抹嘴,招呼老农坐。
老农就稳稳地坐了,咧着嘴,双手撑在膝盖上,一派憨厚朴实模样。
贾环就叫了先前那人过来做翻译,一长一短的与这老农唠起家常,问他家里有几口人,去年的收成如何,缴了多少税,如今生计过不过得去之类。
那人先还美滋滋,见他问到了这些,后背都出了一层汗,神情不善地盯着老农。
能全胳膊全腿儿活到老的,哪一个不是有些计较的。这老农虽然没有念过一天书,识得一个大字,心里自有一笔账。因此都嘿嘿笑着含糊过去了。那人才松了一口气,就听眼前这老头子说:“前头,袁府台在时,说是要给我们修一修路,好方便四邻八乡交通,路也没修,袁府台就走了。袁府台的话,就是官府的话,不知道现在这话还算不算数?”
眼见贾环一眼瞟来,那人激灵一下,就把话说出来了,随即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叫你多嘴!
叫你多事!
这老农也没说谎,袁府台确实说过要修路这个话。无他,这边的路太烂了,任何看见它的人都会想要修一修。可袁府台说过的话多了,能一一兑现吗?新知府也有婆娘,不要每年添置新衣裳新首饰?把钱拿出来修了路,知府花什么?
自己也是嘴贱,这么一转述,不就像是和这个老头子一块儿逼迫大人了吗?
想到此处,他的汗真的要下来了。
低着头,却听贾环笑道:“修,当然要修,待今年农闲时候,府里就征发民夫修路!袁知府的承诺,就是官府的承诺。”
老人大喜,没口子地道谢。
贾环笑着跟他告了别,依旧上马回城。随从们心思各异,跟随其后。
已经跑出了一段,黛玉偏头,贴着他的耳根悄悄地问:“真要修路吗?别到时候兑现不了啊。那你的威望可就要大跌了。”
“没事儿,”贾环一手握缰绳,一手揽过她的纤腰,让她好好靠在自己怀里,低笑道,“我正发愁地方豪强私兵太重的事儿呢,没想到正打瞌睡送来了枕头!我要是抓不住这个好机会,办成一桩大事,那不是傻了?”
黛玉睁大了眼睛,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等他们修完了路,直接拉过来就是新兵!发发兵器衣裳,都先别走了。”贾环在她的耳廓印下一吻,被她拧了一下。
回到家,吃晚饭的时节,夫妻两个正对着吃饭时,紫鹃拿着个帖子走进来,回说:“三爷,奶奶,李县尉家老太太明儿过生日,特送了帖子来,请爷和奶奶过去吃酒。他们家的人现正在门外等回复呢。”
贾环接过来看了,放到一边,说道:“你去告诉他,就说我和你们奶奶到时候一定过去。”紫鹃答应着出去回了。
黛玉道:“我和她们也不大认得,也不知送什么礼,过去怪尴尬的。”
“不会,你去了就是给他们体面了。就是你送一把子针,他们还要绞尽脑汁夸出个好儿呢!”贾环安慰她道。
黛玉被他逗笑了,笑如春花初绽。
李府车水马龙,李家的当家夫人付氏一身盛装,站在二门处迎接宾客。
忽见六七个仆妇丫头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翠衣妇人过来,这妇人装扮得极为华美,头上戴了一套金丝提篮观音分心,髻心一枚红宝石挑心这还只是显眼的,又衬了几根金银钗子,不起眼的宝石花,亏她搀的假发多,看起来不只不显累赘,还显出一派富贵气象。
待这妇人走近了,才认出是那位朱家的奶奶张纤娘。她忙迎上前去,拉了她的手,细细打量一回,笑道:“怎么打扮得这么标致了,我一时都不大敢认了。”
张纤娘对此也很得意,为了今天的亮相,她可是特意用了现代的化妆技术,怎么可能镇不住这些古人?她掩去得意,笑道:“你今儿也标致得很,我看,比我也不差了。”
“去你的。你们老爷呢?怎么没和你一处?”付氏好奇地问道。
张纤娘却不欲多说,她还没忘记付氏打她老公主意的事儿呢,只道:“夫君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做,一会儿就来。”
两人正虚与委蛇,前头突然一阵骚动,有人嚷道:“来了,来了。”
就见一辆青布华盖车驶来,离门数米停下,先是下来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男子。此人不到二十,气度不凡,大约便是新任知府。他回身伸手,扶下一名妙龄女郎。
从看清这女郎面容的第一眼起,张纤娘就认定,这就是那个林黛玉,那个“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的林妹妹,“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才女!
幸好她还是几分城府,没有冒冒然地上前结交,而是等到入了席,上了酒菜,戏台子上也开唱之后,才在付氏的引见下与知府夫人搭上话。
她亲切又热情,没一会儿,就套出了这位年轻夫人的话,她的乳名果然是“黛玉”!
忍着眩晕,又说了一会儿,就见有个小丫头过来,塞给黛玉一个纸团儿。黛玉展开看了,就笑个不住。
“什么事儿这样好笑?您不妨说说,叫我也乐乐?”纤娘追问道。
黛玉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儿团了,塞进袖子里,笑道:“没什么,一点儿小事。”
原来是男人那边附庸风雅,摆弄笔墨,贾环无聊,提笔写了个笑话,自己看着笑了一回,又叫丫头送给黛玉瞧。
那恰好也是个过生日的笑话,全文如下:
一官遇生辰,吏典闻其属鼠,乃醵黄金铸一鼠为寿。官甚喜,曰:“汝等可知奶奶生日,亦在目下乎?”众吏曰:“不知,请问其属?”’官曰:“小我一岁,丑年生的。”
新婚小夫妻如胶似漆的,相互之间玩点儿小情趣不算什么,传传小纸条,便是不给人瞧,人家也不过以为是夫妻私事,打趣两句罢了。
可这要是叫人看见了,不就成了贾环夫妇对李县尉家不满,存心讽刺要主人家、破坏寿宴的活证据了么?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