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之剑无奈道,“大小姐,你且出去呆会儿,过半个时辰再进来。”
杨眉本想说您那肉/体我见过多少回了,回头见他疼得面色惨白,浑身抖个不住,却仍在强自撑着睁着眼睛盯着她,心下一软,只得放弃,灰溜溜出了暖阁。此时屋外雪风疾劲,天空中落着鹅毛大雪,她一时竟有些错觉,仿佛老天也知这世上有人离开,便以风声作泣,以大雪送别。
她在廊下立着仍不放心,侧耳静听暖阁内声音,内里却始终悄无声息。一直到她那双腿冻得几乎全无知觉,才隐约听到里面有极轻的呻/吟,她便知谢览应是已经昏晕过去,否则以他那死硬的脾气,但凡醒着,决计不会叫出声来。
她想明白这一层便又回身入了暖阁,果然见谢览躺在枕上,已经全然失去知觉,只那面上神色十分痛苦,昏迷中犹在不时小声呻/吟。
邵之剑正在用艾绒炙那银针,见她进来吃惊不小,满脸尴尬道,“你怎么进来了?”杨眉此时方见谢览已经被他脱了个一干二净,赤/裸着身体平卧在床上,从肩膀往下都扎着亮闪闪的银针,大约是因为疼痛一直出着冷汗,那雪白的皮肤上便薄薄地覆了水渍,在烛火的映照下有凄冷的色泽。
邵之剑将那针在用艾炙了,又在谢览臂上入了一针。针入之际,昏迷中的谢览便在枕上辗转摇头,口中轻声呼痛……杨眉看得心疼不已,便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邵之剑屏住呼吸又入了一针,才道,“大小姐,你见不得这个还是赶紧出去吧。他自散功以来,全靠我这针法固本培元才支撑到今日,日日都是如此。”
杨眉听了越发难过,便索性在榻边坐下看他施为,口中道,“既是日日如此,你撵我出去做什么?”
邵之剑瞟了她一眼,“你要呆着也行,只莫聒噪。”说着便又取针用艾炙了,一针接一针刺肤入穴,直把谢览各处经络都入了针,才停了手。那针入肤十分疼痛,谢览初时还小声呻/吟,到后来便连呼痛的力气也无,只张了嘴在昏沉中不住喘气。
杨眉在一旁看得心如刀割,却不敢多嘴,只怕邵之剑一个手抖刺错了地方,连累谢览跟着受苦。好容易熬到针炙完结,邵之剑拧了帕子擦手,指着昏睡中的谢览道,“你看他面色是不是好多了?”
杨眉俯身瞧了一瞧,疑惑道,“仿佛是红润了些……”
邵之剑点头,“这针法虽好,于人精气却损耗得厉害,常人需在针后好好睡上一觉,静心安养几日,多重的病症都恢复个七七八八。只是这一位……”他说着便摇头,“我日日与他行针也是无用,他自己一则俗务缠身,二则心事沉重,病症绵延到此时也未见甚么起色。这一回贵妃离世,又不知他要在心里煎熬多久……我做大夫,最怕便是这种病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针,他收针比入针快了何止十倍,不过片时,便把银针都拔了出来,向杨眉道,“给他擦一擦,穿上衣服。”
杨眉便取了干布过来,一点一点给他拭干身上汗渍,她方才只觉心疼,此番凑近了才见他消损得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掌下躯体瘦骨嶙峋,摸着都感觉硌人。杨眉只给他擦着便觉心中酸楚,探手过去将他身体轻轻托了起来,给他穿上宽大的棉袍,盖好被子。
谢览果然如邵之剑所言,针炙后损耗得厉害,一直昏昏睡着,无知无觉地由她摆弄。
邵之剑洗了手过来,笑道,“你那夜过来时我便如此时这般,刚刚给他施了针炙,正是连根手指头都动不得的时候,竟然还特意爬起来见你,阿眉,这南北两朝,能这般折腾这位大老爷的,也就只得你一个啦。”
杨眉顿感羞惭,便越发后悔那夜任性枉为,逼着与他见了面,却仍是不欢而散,并未讨着什么好,便咬唇道,“早知道不来了……”
邵之剑摇头,“我却觉得他那心病仿佛好了许多,不然前些日子能去上朝么?只是实在不凑巧,贵妃又在此时……”他说着又摇了摇头,“我去看一看汤药,再弄些粥食,你无论如何劝他吃了。”
杨眉便要起身,“我去做吧。”
邵之剑在她肩上按了一按,“饭食这东西,谁做都无甚差别,这位大老爷……全是心病,你只需好好劝他吃了就行。”说着便道,“人我可交给你了,他若醒了,绝对不许他再起来折腾。”
杨眉只得重又坐下,只盯着他沉睡的面容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觉得他呼吸有些沉重,凑近了见他面色红润得诡异,杨眉心中一个格登,忙探手在他额上摸了一摸,失声向门外侍人道,“快去叫邵医使过来,大人发烧了!”
杨眉刚刚吩咐了侍人,便觉袖上一紧,低头时却见谢览一只手正扯了她袖子,轻声道,“别叫邵之剑,我无事。”杨眉俯身下去,只觉他面色潮红,连眼角都是红通通的,灯光下那双桃花眼水色盈盈,看着十分虚弱。
杨眉把他那只滚热的手塞回被中,“你这模样还说无事,谁信啊。”
谢览闭上眼睛,轻声道,“天亮便是除夕了,让邵之剑过节去吧,别折腾他了。”停了一停又道,“你也……回去过节吧。”
杨眉自去铜盆中倾了冷水,绞了凉帕子过来,折好了给他覆在额上,小声道,“你病成这样,我还怎么过节?让我与你一处吧。”想了想又忍不住腆了脸撒娇道,“阿览,我还从未与你一块儿过新年呐,这是……头一回……”
谢览被额上冷意激得一个哆嗦,神志便略略清醒了些,心中一个声音不住叫他不要再与她纠缠,然而那嘴巴却全然不听使唤,脱口便道,“阿眉……我其实……累得很……”
杨眉被他这么一句话说得心中怜意顿生,便将脸凑了过去,贴在他耳边道,“累了便歇一歇吧,我在这儿陪你。”
谢览适应了额上凉意,感觉热意上涌,意识又渐渐模糊起来,茫茫然道,“阿娘死了,被宇文常杀了……我当日便不该纵容宇文常暗自蓄兵,本以为能让他与拓跋揽胜斗个两败俱伤……如今却害得阿娘送了性命……”
杨眉心中一动,此时方明白宇文常能够悄悄坐大,竟是谢览在北地时的手笔……只是天意弄人,如今倒叫贵妃死在宇文常手中,这叫谢览怎么接受?
谢览茫茫然盯着房顶,眼角慢慢地滚出一颗泪来,杨眉看得心如刀绞,便伸手把那微凉的泪珠拭了,勉强劝慰道,“人总有一死,夫人活着的时候是快活的,那便好了。”
“她活着也并不快活……”谢览木然道,“当日拓跋揽胜杀了我父,她为了我,委身拓跋揽胜……虽是我亲娘,却不能在人前相认,我每日里跪拜的那一个牌位,不过是我父一个妾室。自我晓事之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拓跋揽胜,报父仇,带她南归……如今万事皆备,拓跋揽胜虽未死,却江山不保,生不如死……谁曾想阿娘竟然宁肯追随拓跋揽胜破国,也不愿与我……”
他说到此处气息又急促起来,胸脯起伏得厉害,杨眉忙把那只不住发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又腾了一只手去抚他胸前,劝慰道,“未必是夫人自愿去北地……许是拓跋揽胜强迫贵妃……”
谢览喘了口气,轻轻摇头,“她北渡黄河之时我已经追上她了,却无论我怎样苦苦哀求,她却仍是执意往燕京……”谢览偏转脸看了杨眉一眼,眼神空寂,“她不愿与我一起走,便与你一样。”
杨眉被他说得一个怔愣,急忙辩解,“绝不一样。”
谢览只木然一笑,却也不与她争辩。
杨眉一时尴尬,摸他额上帕子已经变得热了,便取了下来,重新去浸了冷水,折回来与他放在额上。
谢览只茫茫然看着屋顶,对身边事全无所觉的模样。杨眉便抓了他那滚热的手在榻前默默陪着。倒是听他这么断断续续说着,却也渐渐把这些往事串连起来……贵妃当日为了亲子的安全,被迫委身拓跋揽胜。然而这许多年过去,贵妃心境只怕早已不似当初,毕竟拓跋揽胜待贵妃怎样只需看谢览当日在燕京城内权势便能略知一二,一个皇帝把贵妃前夫之子都视同己出,对贵妃之心可想而知……时日久了,大约连贵妃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明白,她对拓跋揽胜,究竟是憎恨多一些,还是爱怜多一些……
答案现如今摆在面前——到了图穷匕首见的时候,贵妃随谢览南归成全儿子的一片心意,然而遵从本心她仍是甘愿与拓跋揽胜一同赴死。
谢览自己应该也多少知道点儿贵妃对拓跋揽胜感情的变化,只是不能理智面对而已……否则他在离开燕京之时,绝不会暗自吩咐高进准备迷药。
杨眉见谢览眼皮渐渐沉重,忙去倒了一碗水过来,向他道,“阿览,你喝些水吧。”谢览并未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却任由她扶他起来,饮完了一碗水。杨眉给他拭了唇边水渍,见他满脸倦意,便道,“你且睡一会儿。”
谢览依在杨眉怀中,只觉那怀抱温软柔和,孤零零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竟像是有了安然的依靠,身上那热度又涌了上来,他渐渐感觉神智模糊,便颓然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再不愿动弹,只抬了一只手,环了她的腰,将面颊埋在那怀抱深处,渐渐昏沉睡去。
杨眉几分愕然,低头见他伏在她腿上时神色安宁,便也不去挪动,只把夹被拉了高了些,密密给他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