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之剑匆匆赶来时,便见谢览昏昏睡在杨眉怀里。杨眉一只手揽着他,另一只手却把一块冷帕子固定在他额上,见邵之剑进来,顿时如获救星,急切道,“阿览烧得厉害,你快来看看!”
邵之剑几步上前,从杨眉怀中拖了谢览的手出来,扶着腕脉诊了一时,摇头道,“虽重,却不算险,由他这般发散一下也好,省得醒着也是煎熬。”说着便向身后跟着的路秋道,“天亮时告诉宗室府的人,大人抱病在身,丧仪一切事项让他们按制办理,不要再来请大人示下。”又道,“外面的事就交给你和路东,记得夫人丧事定要隆重。”
路秋郑重应了,回身出去。
邵之剑打发了路秋,便自向案边倒了盏茶喝。
杨眉急道,“你在那儿做些什么?赶紧想些法子呀……”
邵之剑笑了一声,无所谓道,“就这一位这凡事憋在心里的毛病,不趁这病发散一下,只怕以后憋出病根子来。依我说,如今这样,于他反倒是件好事。”
他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杨眉便觉怀中那人有些瑟缩,忙用手在谢览脊背上抚了一抚,隔着薄薄的中衣都能感觉他那灼热的温度,杨眉不由心疼,便恼怒地看向邵之剑,小声叱道,“小声些!你那是什么歪理,赶紧设法退热!”
邵之剑拿她无法,只得出去,一时煎了药来,杨眉仍旧把谢览揽在怀中,一手拍他面颊,另一手舀了一匙汤药送了过去。谢览昏昏睁眼,却只觉困倦,便把面颊往杨眉的方向倾了一倾,去躲那勺子。杨眉只觉火热的一张脸便贴在她颈侧,那极热的温度让她心中酸楚,便把那勺放下,伸手将他面颊扳得正了些,柔声劝道,“喝完药再睡。”
谢览只是想睡,迷离中却被那声音牵扯着,只得张了口,把那黑乎乎的药汁饮了下去,一时苦得不住皱眉。杨眉平日里见他吃药仿佛饮水,也只有在这神志不甚清醒之时,才知他也如寻常人一般,确是怕苦的。
谢览昏晕中被杨眉反复劝着,那药也只喝了半碗多一些,便无论怎样也不张口,只把面颊不住往她颈侧躲去。杨眉心生怜意,不欲再去强他,便把他身体放低,由他枕在自己膝上昏然睡了。
杨眉折腾这两日也觉困倦,便将身体向后一靠,倚在榻边闭眼眯着,好在暖阁温暖如春,只这么靠着也不觉寒冷,不多时便睡得香甜。
也不知睡了多时,杨眉恍惚听见有人不住唤她,睁开眼却见是路秋,她立时一惊,疑心谢览病势是否越发加重,伸手便往膝上那人额上摸去,好在虽仍是烧热,却气息宁定,睡得还算安稳,她那一颗心落了地,便问路秋,“怎么了?”
“淮安王爷来了,在外间客室。”路秋凝重道。
杨眉抿唇想了一时,毕竟是便宜老子,不能不见,便轻轻把谢览移回枕上。他被她移动便有些不安,不由自主伸手去扯她衣袖。杨眉不敢再动,又在一旁坐了一会儿,待他重又睡得安稳,也不去扯那衣袖,以免再把他惊醒,自将最外一层罩衫除了,留在阁内,匆匆出了暖阁,出门方见天色渐白,竟然已是清晨时分。
顾佑诚正等在前厅,一见面便道,“今儿除夕,你还在外面逛着,究竟还是不是我闺女?”
杨眉十分尴尬,也不好说谢览如今病得怎样,毕竟他如今是军机阁首,也不知他那身体状况算不算军事机密,再则就算真的跟顾佑诚说谢览病重所以不归,她没名没份的也没这么厚的面皮,便只道,“过两日便回。”
顾佑诚道,“跟我回去吧,今日除夕,需得进宫给皇上贺岁。”
杨眉想着暖阁里病着的谢览,便十分不想动弹,正在想法子回绝的时候,顾佑诚又道,“徐州谢氏献了徐州城,谢瑜也来了建康,你再不赶紧向你舅舅好好撒个娇,难道真的要入谢瑜那个门吗?”
杨眉这几日一直在琢磨怎样退了这个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谢览用谢氏家主去与谢瑜交换,想来想去也觉得只有明光大殿上坐着的那个穿黄袍的亲舅舅才能帮她,被顾佑诚这么一说便十分心动,自向路秋嘱咐了几句,却不敢说透,只说自己回家陪亲爹守岁,便回府整理妆容,换了衣服,与顾佑诚一同入宫。
入了宫顾佑诚便由侍人引着去了春和殿面圣,却另有一个小太监过来引了杨眉往隔壁暖阁去面见贵妃。
杨眉跟着太监到了暖阁门口,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人,杨眉一瞧清那个面貌便停了步,不由自主便站得更直了一些。
正是谢瑜。
谢瑜早已瞧见杨眉,只满面笑容地立在原处,见她此时神情,越发笑得欢畅,“多谢郡主在北地时救命之恩呀。”
当日在宇文常军中不救他小命便不能脱身,却今日被此人拿来戳心,杨眉甚感郁闷,便道,“所谓祸害遗千年,阿眉便是不出手,谢家主也必然能活到今日。”
谢瑜丝毫不以为意,悠哉游哉走到杨眉面前,笑道,“阿眉对瑜之情意,瑜早已深知,此番非但要谢你在北地时救命之恩,更要谢你当日在建康对瑜手下留情。当日那般情景,阿眉也未曾真的拿药毒害于我,瑜十分领情。”
杨眉一滞,便知当日给谢瑜吃的假药丸已经被他识破,自己南归以来一直与谢览嫌隙甚重,根本无暇顾及谢瑜之流,说好的□□到期未生效,不被他识破才怪……况且以谢瑜这老奸巨滑的脾性,只怕早就猜到那个药丸是忽悠他的,不然也不会吃得那么爽快。
杨眉此番吃憋,便十分不想与此人打这些无意义的嘴皮子官司,索性不去理他,自扭头往暖阁去见平贵妃。
谢瑜却不依不饶,紧跟在杨眉半步之后,问道,“今日百官入宫贺岁,仿佛未见谢阁首?我这族弟这架子也太大了……你说是也不是?”
杨眉心头火起,一时停步回首,待要骂他几句,又一时忍了,左右呆会儿就要与此人拼个你死我活,此时再占些口头便宜也无甚意趣。
谢瑜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撩了这一时见她全无反应,便有些意兴索然,又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说这阁不阁首的有什么用啊,在外还不是仍旧得供养族里,回了家里还得老老实实向家主磕头行家礼,谢阁首跪在地上磕头的模样,只怕还未曾有几个人坐在上面享用过吧?”
“人家只跪天地君亲师,你想做下一个?”杨眉回头,也小声道,“也容易,到时候让阿览多带些纸钱,只怕你在那边不够使。”说完便疾走几步,甩脱了身后这块牛皮糖,自入了暖阁。
暖阁内平贵妃正坐着与几个小宫女剥炒栗子吃,见杨眉进来,笑道,“刚才陛下还在念叨你,这会儿就来了,我哥哥呢?”说着便朝她招手。
杨眉走到贵妃身边,由她拉着在身边坐下,口在答道,“阿爹去见陛下啦,打发阿眉先来见贵妃。”
平贵妃抓了案上剥好的板栗给她,“那边尚有几家大臣在,再坐一忽儿,等他们走了,咱们再一块儿过去说话。”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太监进来禀谢瑜在外面,平贵妃便向杨眉悄声笑道,“那边说军国政事,谢家主无职无份,白坐着也是尴尬,陛下便打发来见我,只是我跟他又有些甚么好聊?”又向那太监道,“请进来吧。”
谢瑜一时进来,见杨眉与平贵妃亲亲热热坐在一处,面上便有些僵硬,上前行了礼,在下手坐了。
平贵妃便命看茶,向谢瑜问了几句家中父母亲眷的家长里短,便再无话说。一时三个人默默尴尬坐着,杨眉自在一旁剥板栗与贵妃二人同吃,全作屋子里没有谢瑜这个人。
如此这般僵坐了小半个时辰,有个小太监进来向平贵妃耳语几句。平贵妃如逢大赦,扔了手中板栗,起身笑道,“走吧,咱们一块儿去春和殿给陛下贺岁。”
两个人便由平贵妃引着,到了皇帝日常起居的春和殿。
杨眉一进去便见自己便宜舅舅梁帝正与顾佑诚正坐在一处说话,平贵妃自带了杨眉上前行礼,谢瑜跟在最后。
梁帝吩咐他们坐下,先向谢瑜道,“我朝大族散居各处,如今在建康的竟只有你们一族,各位家主也是久久未曾见面,只怕谋面也未必相识啦。”
谢瑜便起身道,“日后便归会稽,也当年年入宫贺岁。”
杨眉心中一动,谢瑜此时说这话,竟是已经把自己当谢氏之主了,难道这不过区区两日,已让他占了家主先机?她这么想着便抬头看自己便宜舅舅,却见梁帝面色沉肃,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只是无论如何也瞧不出什么喜闻乐见的样子。
梁帝闻言只唔了一声,也无甚回话,转向杨眉道,“阿眉,益州与你做了汤沐邑,你过完年便去益州吧,过个一二年再回建康,咱们宗室之女,等再大一些,慢慢议亲也不算迟。”
杨眉对这个便宜舅舅大为感动,顾三小姐的名号在建康城早已经臭不可闻,如今便是想去议亲也十分困难,说什么慢慢议亲,不过是出去躲两年,寻机再起……
然而此时这个机会对她来说才真是难得,便自上前跪了,伏身道,“阿眉有愧宗室,为不使宗室蒙羞,求皇上革了阿眉郡主封号,褫夺汤沐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