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蔓延开的是安静。
声音在寒冷中失却气力，一枚枚凝结成僵硬的音符，摔进她面前的海水里，紧接着是空气，呼入胸腔的气流像是绽出冰刺，刺伤她的肺腑，然后，仇恨与愤怒、野心与*，那些坚硬的东西纷纷融化、坍圮，从她脚下溜走，只剩下名为莉塞特的空壳怔怔地站在龙脊上，看着空中的漩涡。
你看。
有谁在她耳边说。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她得到，然后失去，她反抗，然后失败，每一次每一次，她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仅有的被剥夺。
最后她会忘记。
她像巨龙那样小心翼翼珍藏自己得来不易的宝藏，对于任何敢于靠近的人探出獠牙，她拥有的一直不多，所以她格外珍惜她拥有的每一样东西，只要有一点可能都拼命去挽回，每天心满意足地数完自己拥有的金币，用尾巴把它们拢在身边，把它们藏在龙翼下，才敢舒舒服服地睡懒觉。
现在连这点可怜的宝物也失去了。
按理说周而复始总该习惯，可莉塞特办不到。她想是不是她太固执，明知道不可能拥有依旧努力积攒，一次又一次在同样的地方摔跟头，却始终不打算放弃。
为什么办不到呢？
右手的颤抖越发剧烈，接着蔓延到手臂，最后是全身。莉塞特恍惚间听见全身骨骼簌簌碰撞的声音，再抖下去自己就会散架了吧？你有这么害怕吗？你有这么愤怒吗？你真的觉得你一钱不值的情感能够改变什么吗？
是啊。莉塞特听见自己的回答。
她沉默一会，低低地笑起来。
失却焦距的目光松散掠过巨龙嶙峋的头颅，大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脊骨像是被强行抽出，莉塞特有些站不直，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脑袋歪了歪，看着巨龙，吃吃地笑起来。
至尊法师，宇宙的守护者，自己无法和解的死敌，不逃就会死。
那……
她怎么才能杀死他？
莉塞特想了又想，最后想起塞姬。
真有趣，塞姬一直让她不要逃，相信她有那个能力，她一直奇怪她的自信源自哪里，现在想想……大概因为塞姬相信的是她自己？
她……教过自己什么？
意识沉浸进对空间的感知，莉塞特不去尝试用视野去观察世界，而是全身心去感受触手可及又无法触碰的篱墙。
和第一次不一样，这次拥抱她的空间并没有无声无息地涨落起伏，而是像被寒冰冻结，凝固成静止的帷幕。
莉塞特站在空旷宫殿里，隔着透明的空间墙壁，与空间之外的黑暗静静对视。
那是什么？莉塞特不关心。
她凝望着涌动着力量的无边黑暗，歪了歪头。
那是她上次触碰过的屏障，她感受过它拥有的力量，也感受过它带给她的无尽恐惧，但是如果她借用它的力量，一切都会很简单。
借我吗？她想。
臣服于我。黑暗传递来这样的意念。
莉塞特向着黑暗伸出的手停了一瞬。
许久，她的唇角慢慢抿出单调的弧度。
好。
手指抬起的动作迟缓凝滞，甚至连弯曲也无能为力，肌腱关节像是锈死的齿轮，轻轻一动都能听见吱吱呀呀的怪异声响。
她向后一步，右手按在右腿上，弯曲膝盖单膝跪地，目光无神地盯着黑暗的边缘，缓慢地向着黑暗低下头颅——
颈上悬挂的指环忽然亮起来。
细长纤瘦的手指从她身后伸下来，顺着她的脸庞滑下去，托起她的下颚，制止住莉塞特低头的动作。
“不要这样做。”和她如出一辙的声音低语道。
莉塞特的心情意外地平静，她反问道：“我现在能杀死至尊法师吗？”
“不能。”指环里的声音否定了她的异想天开。
莉塞特跪在空间的壁垒前，望着透明墙壁上倒影着的交缠的人影。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裙布料摩擦声，和她有着一样容貌的少女跪坐下来，从背后轻轻拥着她的脖颈，几缕发丝滑落到她的肩头，在光影中晕开妍丽的渐变，清澈如晴空的眼眸安静寂寥。
“你是我吗？”莉塞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少女点了点头。
“我是你的魂片，是你的过去。”她轻声说，“我一直在等你。”
“所以不要选择那样做。”
“为什么？”莉塞特感到有些有趣，她毫无根据地臆测阻拦的理由：“因为我在为了别人把自己的自由交出去？因为那是至尊法师杀了他这个宇宙就会被邪恶窥伺？因为我执意投入黑暗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说到最后，莉塞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直勾勾盯着身后的少女，笑容透着嗜血的暴戾，磨牙吮血的情绪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叫嚣，字字句句都像是淬炼的刀刃，从齿缝间挤出来。
“我！不！在！乎！”
人在一无所有时会变成怪物，莉塞特早就知道这点，所以她一直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努力去自救，去追逐正面情绪，不让自己被疯狂吞噬。
然而总是这样。
她微笑着与倒影中的少女对视：“我现在所知道的，只有我会清扫任何阻拦在我前面的事物这件事。”
莉塞特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
她身后的少女定定地看着镜中的她。
“但那只会让你更孤独。”她机械地说。
莉塞特不以为意地向指环伸手。
少女说：“你不想救他们吗？”
“……”
像是有谁按下了相机快门，画面就此定格，莉塞特的手指静止在触碰上指环的刹那，许久也没有动弹。
对于她的反应，身后的少女像是早有预料。然而她并没有嗤笑或是其他，只是勾了勾唇角，看起来有些无奈。
这个笑容让她看起来终于有点像莉塞特，而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我以为我会喜欢温柔的类型，好像不是。”她叹了句。
她站起身，将莉塞特僵硬的手归位，牵着她向黑暗相反的方向走去，莉塞特木木地任由她牵着自己一路前进，和人偶一样毫无反应，大脑一片空白。
“魔法，你对它了解多少？”过去的莉塞特问。
莉塞特摇了摇头。
对方回了下头，看到她的反应，无奈之色更深了些：“……清醒点吧，至少别那么固执，也别那么容易因为感情妥协。”
她伸手掬起一片银亮的液体，递到莉塞特眼前，翻手让它们从指间漏下去：“至少别排斥善意？你看，这就是魔法。”
她笑了笑：“它们喜欢你。”
“强制传送会造成影像残留，残像破碎看起来的确不太妙，但是你要是对魔法了解点就不会犯这种傻了。尼德霍格一提他的故乡就智商直降，不过他一直挺怕我，你现在只要提醒他一下，他会想起来的。还有，你到底是对你自己多没信心？”
她的脸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神气，语调懒洋洋的，却又足够温和包容，和伊底给莉塞特的感觉不一样，她让莉塞特熟悉得恍惚，却又陌生得让她向往。
牵着她的少女蓦地回头，眉眼间残留着些许神采飞扬，嗓音略略压低，含情脉脉得像是在她耳畔耳语：“莉莉宝贝儿，你真的觉得我是个背信弃义的人渣吗？”
莉塞特：“……”
撩妹就算连自己都撩算是什么重口味？
莉塞特一脸冷漠：“……我对自己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那个莉塞特意会地点点头，回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是啦，我的小小姐。”她牵起她的手，自然无比地在手背上落下一吻，“您是曙光照耀的晨星，哪怕即将坠入黑夜也不会放弃绽放自己的光芒。”
“……………………………………”
莉塞特仿佛明白自己以前无差别撩的时候别人的感受了。
她不禁万分庆幸自己没有对熟人下手的习惯，和琴他们熟起来之后就自觉收敛，未来也应该不会变成这种样子……
“所以——去看看你留给自己的东西吧，时间已经到了，该上路了，伙计。”
臆想中的宫殿渐渐残缺消失，仿佛只是恍惚一梦，莉塞特抬起头，茫然地发现自己还站在黑龙脚下，吞噬了琴他们的漩涡还在她头顶旋转。
只是这次有什么不同。
过去的自己站在她的身后，牵引着她抬起手，手把手教导她下一步动作。
这次，她终于不是一个人。
“我该怎么做？”莉塞特忍不住问。
她的话让过去的自己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学我的动作，”她捏住莉塞特攥紧的拳头，一根根掰开蜷缩的手指，耐心地问：“你还记得你有的能力吗？”
“但是那些能力都……”莉塞特想了想，“都是辅助，并没有什么用。”
“我该安慰你比你想象得强大之类的，但是现在时机不对，所以——没错，你现在就是弱鸡。”少女坦然肯定了她的弱小，在莉塞特无言以对的目光中，她补充道，“你现在只有一个能力能看得过去。”
莉塞特眨着眼：“……‘镜头诗篇’？”
她还记得来之前掉落的那个一次性的能力，那是她所拥有的唯一一个成就完成到四阶后的成就。
如果三阶就已经强大到【天空之境】和【赫拉的凝视】这样的程度，那么四阶的技能会是怎么样的……？
“可我不会用……”她犹豫着说。
“所以我教你。”那个莉塞特说。
她让莉塞特将手心对准天空，双手食指与拇指在眼前比出小小的取景框，将漩涡正好框在框里，随后握住她的手腕。
“做好准备了吗？”她轻笑着，“跟我说——”
莉塞特抬起头，黑龙的竖瞳忽地变圆，像是受惊的猫。
他嘶哑地开口：“等等——”
耳畔响起含着笑意的低语声。
莉塞特看着黑龙，慢慢弯起眼眸。
“我还指望你能变得聪明点，说说看，现在谁是撕毁契约的人？”
黑龙：“求你——”
无法形容的伟力随着她简陋的手势猛然扩散，漩涡的旋转像是被定格成底片，永不停息的风暴、着急出声的巨龙、波涛汹涌的海面——一切都静止了。
偌大空间在她的指间，被她的视线抓取，铭刻成亘古不变的诗篇。
莉塞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是……她的能力。
她不需要放弃，不需要牺牲，不需要屈服，她本来就如斯强大，强大到不需要恐惧。
“不要向黑暗屈服，即使不存在光，你也应该前进，去永无止境的尽头。”
身后的声音渐渐消失，莉塞特倏地回过头，只来得及捕捉少女温柔的笑容。
“去找他们吧。”她轻声说，淡薄身影丝丝缕缕地飘散，缱绻缠绕着莉塞特，最后融入她的身体。
莉塞特有些怅然若失。
像是蒙尘的器物被重新擦亮，又像是缺失的拼图找回了一片。
她的耳边还回荡着少女的幽幽低语，久久不散。
“你的未来在等你。”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