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瑺坐在书案后面,看着面前散落的调兵单子,想起两个时辰前的慷慨陈词,想起自己面对众下属的意气风发,想着看到下属们去各个部门串联时的得意,感觉一切都恍如隔世,自己座下的椅子很快就不属于自己了。如今自己已经被免去了兵部尚书之职,虽然圣旨还没有下达,但这只是早晚而已。自己发起的众谏如果得到采纳也就罢了,却被皇太孙三言两语化解,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皇太孙非常果断的撤了自己的职,也许是皇太孙一直以来的宽和让自己有了错觉,觉得他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想到这里,茹瑺苦笑一声,“唉”,再懦弱无能的储君也是储君,如今皇上已经老去,他可以一言决定你的生死荣辱。当然如果是老皇帝处理此事,自己恐怕现在已经抄家灭门了吧。自己年少得志,世人皆认为是南岳神转世,皇上对自己也很优容,只可惜一念之差,恶了储君,也许自己的仕途就此就要终结了吧。
就在茹瑺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之时,门外传来声音:“圣旨下,兵部尚书茹瑺、兵部左侍郎齐泰接旨。”
茹瑺赶紧出门,和齐泰等人跪倒接旨,果不其然,自己被免去兵部尚书之职,兵部左侍郎齐泰接任兵部尚书。另外自己被勒令闭门思过一个月,无事不得外出。
谢恩之后,茹瑺将公事和齐泰做了交接,然后在下属复杂的眼光里面仓皇离去。
兵部尚书被撤,兵部官员一个个人心惶惶,对新尚书的指令尽心竭力,唯恐被新尚书盯上,加之齐泰能力很强,有过目不忘之能,对边疆将士的姓名、数量、钱粮都如数家珍,所以齐泰的履任非常顺利,对北疆的战事几乎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此次风波虽然过去,但余波却持续了很长时间,虽然朱允炆表面上没有追究此事,但此次事件中出了风头的官员逐渐被贬,或往边地,或降职,或因贪赃而处死。
茹瑺和夫人顾氏青梅竹马,当茹常进入国子监时,二人成婚,多年来伉俪情深,夫唱妇随。顾氏育有三子二女,每个子女的学问都悉心过问,严格管教。这天下午,顾氏正在体罚顽皮的小儿子茹镛时,贴身丫鬟紫云跑了进来,低声道:“夫人,老爷回府了。”
顾氏有些吃惊,最近军务繁忙,丈夫经常忙到深夜才回家,今天怎么这么早了?她敏锐的感觉到不正常,但却不动声色,道:“紫云,你去厨下看看,加两个老爷爱吃的菜,老爷最近忙于军务,需要补养身体。”
“是,夫人。”紫云答应一声,就跑去厨房了。
茹瑺走到厅前,却发现顾氏已经在前面恭候了:“恭迎老爷回府。”茹瑺赶紧扶起顾氏,强笑道:“夫人,今日如何行此大礼?”
顾氏扶着茹瑺,莲步轻移,婉声笑道:“臣妾许久没有练字了,今日老爷得闲,能否指点一下臣妾啊。”
“呵呵,”听到这个,茹瑺不由得笑了起来,自己这个夫人,琴棋诗画俱佳,只有书法上比自己略差一筹,所以两人婚后经常比赛书法,虽然她屡屡落败,却乐此不疲,不得已自己偶尔也会输一两次,也算一些闺阁乐趣吧。
两人来到书房里,顾氏抢到桌子旁,朝茹常挑眉一笑:“我要先写!”茹瑺失笑,摆了个“请”的手势,道:“好,夫人先请,为夫为你研墨。”
顾氏拂了拂额前的秀发,定了定心神,身体略微前倾,悬肘凝神,笔走龙蛇,如行云流水一般,写了一首诗,搁笔后鼻尖、额头都微微渗出了汗珠。顾氏微微喘息了一声,扬眉道:“良玉,如何?”
顾氏写的是宋朝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茹瑺看了之后,拍手赞叹:“夫人书法又有长进了,虽为女子,却豪气不减须眉,笔势如龙,力透纸背,加之易安居士的千古绝句,气势磅礴,为夫恐怕要输了。”
“夫君谦虚了,”顾氏指着毛笔,笑道:“来,看今日胜败如何?”
茹瑺拿起毛笔,却迟迟没有下笔,顾氏也不催促,只是盯着他看。茹瑺想起今天的朝堂变故,一腔拳拳报国之心却遭贬斥,不由得悲愤交加,挥笔直书: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写到这里,茹瑺却一声大吼,放下毛笔,将诗词团起,远远的扔了出去。
又拿过一张纸来,茹瑺定了定神,长啸一声,写了一份狂草,正是青莲居士的《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当写完最后一个字时,茹瑺将笔远远抛出,然后跌坐在椅子上,呼呼喘着粗气。
顾氏慢慢走过来,将茹常的头抱在怀里,轻声道:“良玉,臣妾不求你官高爵显,只求你能不改初衷,这次是我心中的茹良玉,是我最爱的夫君。”
茹常搂着顾氏的腰,似乎要把这一刻的温馨留到永远。半晌之后,茹常低声道:“夫人,你都知道了?”
顾氏摇摇头,道:“臣妾不知,只是感觉出夫君有些颓唐,不似往日的意气风发。”
茹常这才明白夫人的用意,站起来将顾氏抱在怀里,低声道:“夫人,得罪了。”说着就抱着顾氏往后面的静室走去,顾氏虽然清冷自制,此时却没有反抗,反而紧紧搂着茹常的脖子。
茹常心中悲愤,只管自己行乐,顾氏却婉转承欢,极尽温柔......
云歇雨收,顾氏依偎在茹常怀里,听茹常慢慢将今天的事情道来,顾氏不由得心里暗叹,自己的夫君为官谨慎、谦和有容,但这都是给别人看的,他骨子里极为高傲,自诩为南岳神转世,能看得上眼的同僚寥寥无几,对皇太孙也颇有微词,认为其不似人君。只是今天太孟浪了,煽动百官冲撞詹事府,抄家灭门也不为过,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了。
但是顾氏不敢说出来,沉默了半晌,道:“良玉,不要想那么多了,皇太孙宅心仁厚,既然当时没有责罚你,以后也不会翻旧账了。这一个月就当休息了,待到了新职,实心任事就是了。以你的能力,迟早还会回京师的。”
茹常搂着顾氏,长叹一声,道:“这谈何容易啊,殿下现在是储君,身边属官甚多,将来继位天子,好位子必然被他们挑走,剩下的位子就不多了,怎么能轮得上我这个恶了新君的人。”
“那,”顾氏沉默了一会儿,道:“要不,你去找殿下请罪,说只是一时糊涂,也许他大人大量,会原谅你的鲁莽?”
“鲁莽?我怎么鲁莽了?”茹常有些生气,不过和顾氏对视了一会儿,垂头丧气的道:“我确实鲁莽了,但已经无法挽回,现在去服软,只会更让人更瞧不起。”
“......”顾氏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过了好一会儿,道:“良玉,此刻是最考验你心性的时候,千万不要自暴自弃,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归隐田园,能够和夫君在一起,臣妾也觉得开心。”
“夫人,......”茹常搂着怀中这个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眼泪流了下来,他真的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