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静止片刻,我已将指甲掐入墙面中,若世间胜负当如是,莫怪那些宁浴血折骨也要赢的人。昔日的臣子可以在这里堂而皇之地所要父皇遗留下来的宝库……我从未有一刻如此庆幸父皇早已长眠于地下,魂魄已远,今日有再多的屈辱亦是后来人担当。
桀骜的笑声响彻:“连天下都已是朕的天下,还有谁人敢说朕非是天命定之人。”
爬在缝隙上看瑶姬姑姑的反应,清淡的面上未施粉黛,有苍冷支离之意,只是浅然地勾了勾唇。或许她并不在意离开的那个人是天命之君亦或是亡国昏君,那浮艳宫阙中所承载的权柄与她而言亦不过是南柯一梦。
“既然陛下志在必得,瑶姬亦不好阻止,七月七日,陛下再来夜阑山庄,瑶姬必能让你如愿。”
“为何非要七月七日?”李渊问道。
瑶姬姑姑垂眸,看不清眼底流转的神色:“今年二哥的忌日因变故未能拜谒,我想用半个月将补回来。”
短促的沉默:“到时候替朕烧上一炷香。”李渊没有拒绝,话音中亦没有惺惺作态之意,我不由得想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牵念过往,令他对父皇的音容笑貌恨之切,却又难掩前人已逝的落寞之意。
密室前的门被打开,明澈的阳光破蛹而入,姑姑的手犹放在书柜上的花瓶上,好像在看我,目光却空洞渺惘。
纱帘被掀开,萧笙匆匆而来,捏着一封书信递给了姑姑。姑姑动作僵硬地扫了一眼,面无表情道:“萧后已到了洛阳,她希望能和瑶瑶见上一面。”
想起姑姑和李渊的七日之约,心中有些不安,见姑姑和萧笙的意思皆想让我前往,遂试探着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是不是想支开我?”
萧笙的神情僵了僵,姑姑却洒脱如常随手将书信扔入熏炉中,道:“本想让你替我给萧后带封信,你若不愿那便算了。”
我目光紧凝着她,想从那粉面上看出些端倪,黛痕未消,花面相映,像是风中流淡的蝶絮,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姑姑且写吧,瑶瑶必当不负所托。”
她背过身去理了理已有枯萎之色的蔷薇,淡然道:“你今晚来取,明天就启程,我让萧笙和盈珠陪着你一起去。”
萧笙眼中神色复杂,上前了一步,被姑姑摆手制止。他道:“你若有空去看看合清,他生前与你合得来。”慢慢止了脚步,视线怔愣间似乎睨到他眸中隐约闪烁的光。姑姑长叹一口气,似乎在对我们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够了,为此而死的人真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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蛩空里星芒绝迹,连月光亦若隐若现。我将手中书信小心翼翼地放入妆盒中,用胭脂盒压住。萧笙平静地在灯下擦拭玉箫,我提醒道:“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或许母后还会留我们住几日,你倒是把东西都带着。”
他抬眸望我,有抹温暖的光在轻缓跳动,“最珍重的带走了,我便再也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了。”
微样的情怀在跳动,他的样子好像这次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一时相顾无言,烛下光芒盈盈如月下轻纱,他将玉箫合在手心,道:“我们今晚就走。”
我愣了愣,见盈珠已将包裹打好,笑吟吟道:“公主尽管放心,马车稳着呢,你只管在上面睡上一觉,待明日天一亮就可见到母亲了。”
被她这么一撩拨,倒真如风过起涟漪,心痒了起来,便颌首应下了。本想去和姑姑说声,被盈珠止了,她道这个时辰姑姑早已歇息,且本定的便是明早走,也是来不及告别得。我犹豫地在夜阑山庄门前站了一会儿,花香随夜风而来,悄悄然然地蘸粘在衣袂间,盈珠将披风盖到我身上,温声道:“夜间风伤身,公主不要贪凉。”
我随着她上了马车,摇摇晃晃间果真睡着了,中途被细语声扰醒,却见德卿正坐在我身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疑心自己看错了,德卿温和地笑了笑:“我与你一起去见母亲。”
偶尔被风撩起的车帘翩翩而撒,投在她面上清辉熠熠流动。我总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有种不安定的飞虫在平静的澜水下飞,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破水而出。
晨霭初现,眼前却是一处荒凉的草地,抬眼望去一马平川,只在偏僻的角落修了座简陋的楼台。一个男子装扮的女子为我们掀开帘幕,环视着我和德卿,最终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微微俯了俯身,道:“可汗吩咐,前行三里便是萧皇后的行处,德卿公主和萧公子可先行一步,请忆瑶公主随奴婢来。”
萧笙脸色骤然苍白,有些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但见枫叶撩动似乎藏了不少人。我安抚似的朝他笑了笑,“中原局势晦暗不明,若想我们全身而退,还非得这位可汗殿下纡尊降贵亲自护送不可。”
他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跳下马车,阻止了紧随其后的德卿,靠近萧笙,在他耳边轻道:“你保护姐姐前行三里在母后那处等我,我稍后便去和你们会合。”
空中清香萦绕,像是芳草如惠,他的发丝在鬓间飞舞,纠缠错乱。我忍不住想去为他抿平,却终究将手从半空中收了回来。他望了我一阵,问道:“你一定会来得,对吗?”
我点头,唇角舒展,笑纹潋滟:“你可一定要保护好姐姐,乖乖地等着我。”语罢快速转身走了几步,总觉被一种凄悱难散的情绪所环绕难以纾解,忍不住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苍凉的平川之外,朝霞聚散如泼墨,投落到他的身上拉出迤逦的影子。他一动不动,更像是一幅画卷,慢慢定格在眼睛深处。
斑驳沧桑的石垒已辨不清是哪朝哪代所遗留下来的古物,只是踏在石阶上会有种虚浮的感觉,仿佛正依靠着一把并不稳健的扶梯往天上爬。站在上面俯瞰,犹见草木繁茂绿翼,身后脚步声微响,我没有回头。
“洛阳真是个人间仙境,难怪会令隋炀帝流连忘返。”
我淡淡道:“耽于美景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太过执迷当心有来无回。”
什钵苾慢慢绕到我面前,朱红的锦裳与朝阳的色泽化为一体,却并没有看我,只将视线迎着朝霞微眯:“你说,这么一座城池如要占领需要多少兵马?李世民用了不到十万,我若用二十万围攻需要几日呢?”
心突地跳了一下,他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顺着我的视线看出去,“这么一座富饶华贵的城池,已在我手掌间唾手可得,若你跟我走,我就可以放弃。我愿意用一座洛阳城来换你,忆瑶,难道你真的是倾国倾城得吗?”
我垂眸看见盈珠在楼台下焦虑地等着我,细碎步子不止,往来两棵柳树之间。心里翻涌的气血平静了一些,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努力将血腥气压下去。
他从身后轻轻揽住我的腰,幽然叹道:“还是说,你宁愿留在这里,做一个薄命的红颜?”
我想要拿开他的手,却被反握住,两相拥握,姿态甚是暧昧。缭绕在我颈间的气息骤然疾热,好像出现了什么令他兴奋的事情。
冷风犀利,仿佛带了凛然杀气,直冲冲劈开温然淡漠的薄雾袭来。
平川的尽头,渐渐因玄色的浓郁而变得炙热,铁蹄踏破宁静,如天降之兵携云踏月而来。
望清楚为首之人,不禁为之怔愣,回想刚才与什钵苾的亲密姿态,更是怒从中来,反身甩了他一耳光,冷声道:“你卑鄙!”
他饶有兴致地抚着自己被打得半边脸,眸光妖冶诡异:“我从来没说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我也从来没有你们中原人的忠孝节义,什钵苾活在这世上,只需清楚两件事,想要得到的东西和想要杀的人。”随着轻蔑的言语,幽冷的视线漫然瞥向城墉之下,那里已兵戈相向,血流成河。
我好像被抽去了魂魄般无力地靠在破败的城墙上,凝着他一字一句道:“收兵。”
好像听到极大的笑话,他笑意诡谲地看着我,不言不语。
“收兵,我跟你走”,我咽下嗓子里泛上的血腥,回首望去,九丈高的台阙风烟滚滚,纱袖迎着风飘拜,甚是凄艳,“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他向前一把将我拉入怀里,浓隽的眉宇上挑:“成交。”
任由他拉着走下城墉,只觉背后好似有一道目光紧紧盯着我,像要化成利剑刺破血肉。我心中的绝望,不下于身后悲壮凄凉的厮杀,如能选择,我宁愿化作这古城沉楼中的一片蛩瓦,千万年无喜无忧,只道在尘埃下细数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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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离得远了,还是什钵苾下了停战命令,身后戮声渐熄,一名士兵拦住我们去路附在什钵苾身边耳语,不知说了什么令他脸上那惯有的胸有成竹的笑意渐渐变冷。
我正疑惑,什钵苾忽而大笑:“难怪李世民明知我军几倍于他仍要与我交战,原来是趁机在前方山隘设阻。他想将我这几十万大军活活困死在这里。”
他的怒气真切,我却只觉荒诞,“什钵苾,你又想跟我耍什么花招,明知兵行险路,你怎么会没有安排接应?”
此言一处四下俱寂,原本围绕在什钵苾周围的将领皆好像意识到什么,面色灰白,犹如受重创。他半阖首,了然道:“看来是叔叔替换了我派去接应的嫡系军队,想要借唐军之手置我于死地。”
我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有些回不过神,就是说世民的军队阻在了我和母后他们之间,若什钵苾和李世民继续对峙下去,我就别想同笙哥和姐姐他们会合。
好像看穿我在想什么,什钵苾讥讽道:“你若是担心不能和你母后团聚,未免想得太过长远。眼下还是担心一下自个的性命吧,刚才我们在城楼你侬我侬的时候可全被李世民看见了,估摸着他要想一刀砍死我解恨之前,恐怕得先把你给活剐了才能出这口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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