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气候炎热潮湿,苔痕遍生像一道道狰狞的疤痕蔓延蔓伸在贫瘠的土地之上。天边悬挂的那抹朝阳渐隐在群峦彤云之后,光线舒静而淡漫,浑然未觉人间正在上演的剑拔弩张。
我冷笑:“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来挖苦我,什钵苾,赶紧想办法脱身,我还要去和笙哥他们会合!”
什钵苾的眼眸幽深,似是攒了一团诡谲的蓝光,熠熠地望过来,我很熟悉他的这种僵冷的表情,每逢流露出这种神情,无外乎就是在思索计谋筹略。盈珠跑到我身边,胳膊紧紧环住我的腕臂,略显苍老的脸上浮出显而易见的恓惶畏惧。我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环顾四周险峻的地势,颉利同世民各拥一方,对什钵苾成掎角之势,其实再简单不过,非进既退。与其说什钵苾要做的是谋略,不如说是抉择更确切些。
而显然,颉利想置他于死地的心昭然若揭,所以他也只有一个选择。
“若我选择和李世民言和,他必然会将你夺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仿佛看出了我心中所想,什钵苾手托着下颌神色沉凝地说道。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琢磨这些。“可那是你唯一的路,颉利容不下你与他草原分庭抗礼,而与李唐,拉拢了你这么个盟友,即可避免与突厥一战借此休养生息,又可让东西突厥两相制衡再难与中原相抗。如此一举两得,他们何乐不为。玄甲军停下进攻,恐怕也是在等你表态。你我好歹朋友一场,就算你这人不怎么仁义,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唐军中和世民好好谈谈。”
什钵苾仿佛想要再说些什么,一旁的盈珠陡然拉住我的手,“不,公主不能再回去,不能!”
因为盈珠过于激动甩掉了勾在腕上的包袱,松松挽成一个结的包裹掉到地上,胭脂盒从里面掉出来,轱辘轱辘地滚出去。我惊疑地回头看盈珠,什钵苾已弯身从地上捡起了那个胭脂盒,从精描细绘的花钿盒子里抽出一封信笺。正是姑姑写给母后的信,我二话不说将信夺回来。却见盈珠面容忧虑地盯着那封信笺,手哆嗦着,目光焦灼地游弋在信和我之间。我心中疑窦更深,迟疑了片刻,将信上的蜡封拆开,薄薄的纸笺轻飘飘得,握在手里没有任何重量,慢慢展开只有一句话——永远都不要让瑶瑶回中原。
什钵苾从身后拉住我,探头看向信笺,手指遒劲有力地紧扣在我的胳膊上,挣也挣不开。沉默片刻,连他都觉得极为诧异地轻呵一声松了手。
我回头看向盈珠,她目光涣散地低着头,仿佛我于她,是夏日烁烁的焦阳,望上一眼便会化作灰烬。
“说实话,这是怎么回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温和。
过了许久,盈珠才慢慢道:“夫人得到消息,李渊不知从哪儿得知了突利可汗答应了义成公主,只要他能把忆瑶公主带入草原,便可帮助政道皇孙匡扶隋朝。李渊忌惮突厥兵力,对公主下了死令,若离开夜阑山庄格杀勿论。”
我攥紧了拳头,问道:“那姑姑为何还让我离开?”
身后再次缄默,她不语。我陡然想起了瑶姬姑姑与李渊的那个约定,电光石火间若有冥想击中,跑上前去紧抓着她的肩膀摇晃着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盈珠犹豫地低下头,手指紧缠在一起,微微颤抖。我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在你的心里还忠于大隋,如果我还是大隋公主,那么我命令你告诉我实话。”
她咬紧下唇,几乎噬出血来,“根本没有什么苕华宝库,那只是瑶姬夫人杜撰出来的一个谎言,早在李渊占领长安王世充杀害皇泰主时就已开始谋划。起先只是想引得群雄为此争夺自相残杀而为大隋复辟争取时机,后来大唐一统天下她又用这个引得李渊前来想取了他的性命。”
我一时怔愣,竟没有反应过来。那个所谓得之得天下的苕华宝库,那个我因之飘零数年的传言,竟只是一场骗局。
我仿佛跌入了光怪流离的深渊里,周围皆是玄幻无法捉摸的古景,任晨光渐渐流逝,身后两道影子不曾离去,待在那里仿佛要和我一同化作冰像。
天边似血朝阳,从树梢跳出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所以姑姑和世民结为同盟却又总是按兵不动,目的就是想让李渊亲自前来?”
盈珠点头:“若此计划成功,太子与秦王必定会因争夺王位而导致朝纲大乱,但所遗留下来的李家子孙必定会迁怒杨家人,谋害君王那是诛灭九族的罪名,杨氏一脉必定要被斩尽杀绝,所以夫人才决定铤而走险让公主和德卿公主先离开。”
远处马蹄叠踏,扬起风烟无数。什钵苾立即挡在我面前,凝着远方道:“现在不是纠结陈年恩怨的时候,李世民像是等得不耐烦了,我知道有一条小路走三五个人不成问题,你速速去前方同箫笙他们会合,别的事等过了这关再从长计议。”说这话时绿眸精光毕现,警戒而机敏地环顾四周,山峦狭隘在他眼底倒映出沟壑纵横。
我站着未动,目及远方,陡峭的峰峦将路倾轧的窄小幽长,绵延数里看不见尽头。若是顺着这条路走,前方会是怎样的景致呢?是如洛阳般繁花似锦,还是如北漠草原寥廓仓冷,不管是什么样子,注定了与我无缘。深吸一口气,“不,我不去和他们会合,我要回去找姑姑,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她的计谋,就没有让她白白送死的道理。”
眼前撩过一阵疾风,什钵苾指着我浑身颤抖,像是被我气得说不出后来,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杨忆瑶,你行!你可真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啊,要是这里有笔,真该让人给你记下来。”
盈珠亦抓着我的手,并不赞同我的决定。
我深吸了一口气,“什钵苾,你必须答应让我回去。如果我就这样跟着你们去了突厥,就算可以苟活下去也会抱憾终身生不如死。我的脾气你再了解不过,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当初江都宫变后你就不会把我送到长安,也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了。”
他收起了张扬的怒气,沉默不语。我迎上他的视线,毫不退让,僵滞片刻,他将视线移向别处,淡漠道:“待会儿我带兵去见李世民,主动言和,然后趁他不备佯装进攻,你趁着唐军暂时大乱的时候带着盈珠从小路走。记住,我的兵力不占优势,拖延不了多长时间,你行动要快。还有和唐军言和之后,我会尽快去洛阳找你,在这其间你要保护好自己,别还没看到我就成了李渊的刀下亡魂了。”
万语千言终化作唇边一抹轻笑,我道:“放心吧,要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语罢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挥手整集士兵,我带着盈珠退出战阵,选了两匹快马躲入荫蔽的城壕后,观察着前方的情况。果见什钵苾率领一对军队一路烟尘奔向玄甲军,平静了片刻又传来冰刃碰撞的声响,我和盈珠迅速上马,在哨兵的指引下走上了那条小道。
风烟散尽,霞光明媚,我勒着缰绳回眸笙哥和姐姐离去的方向。我们不过相隔方寸,却被恩怨情仇阻断了道路。我答应过笙哥哥要去见他,却又要再一次失约。从花锦年时的雪落离宫到乱世烽烟的悲欢离合,乱世即将终结,战乱也即将终结,本以为不会再有无可奈何的离别,却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捉弄。
我调转马头,不再迟疑扬尘而去,不管前方有多少凶险极恶,杨忆瑶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逃避。
………………
朝阳西垂直到没入云端,月牙弯弯,静悄悄漫上枝头。
群山连绵,我站在巅峰之顶,遥望夜幕上星河如翰。身后气息愈浓,我问:“谈得怎么样?”
什钵苾似乎轻笑了一声:“真是为难秦王了,明明看着我顶不顺眼却又无可奈何,我想他大约也是奉了李渊的命令来和我言和,不然依着他非要真刀真枪地和我干上一仗。”
我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懒得和他插科打诨,他也不再玩笑,一本正经地问道:“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回夜阑山庄。”几乎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什钵苾好像早就料到,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沉声道:“李渊要取你的性命!”
“我回去了就不算违背他的圣旨。”
“那瑶姬的计划实行之后呢,你想好如何全身而退了吗?”
“没有。”
他眸光沉冷紧盯着我,唇线紧抿,我苦涩道:“想取李渊的性命太难了,这个老狐狸老谋深算,不知到时又会出什么变故。若能和他同归于尽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还有什么时间去想以后的事情。”
什钵苾道:“你若是想要报仇,我可以帮你。”我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怎么帮?”
“我的二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城外,只需我一声令下,就可挥师南下。到时候就算李唐有神来之君也不可能抵挡得住。”
我未置可否,这又要用什么来交换呢。我再也不会出卖自己去换什么,如果逸的死换来一个卑鄙肮脏无所不用其极的忆瑶,那么我活着多一刻也是对他的背叛。萧笙从小就教我要做一个善良宽宏的人,说这话时他可曾料到今天的局面。天地为证,我真得很想做一个好人,可将我逼到今天这个左右为难的地步,我又能怎么做。
夜色空濛而宁静,静静在头顶延展,我仰眸,任由万般情怀沉落心间。
………………
山脚下传来言谈的声音,红衣女子上来道:“有个女人想见可汗。”
什钵苾随口问了句:“谁?”女子回道:“她说她叫韦若。”
什钵苾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见!”我从他身后走出来,道:“让她上来吧。”红衣女子站着未动看了什钵苾一眼,见他点头,方下山。
什钵苾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她不就是李世民要纳的新王妃?你让她上来做什么,还想跟她叙叙旧以后好做姐妹?”
我眄了他一眼,冷声道:“跟你没关系。”
夜色朦胧,依稀可见韦若跟在突厥女子之后,借着月光与我相视一眼,她愣了片刻,仿佛不可置信而有惊喜道:“忆瑶,你……”
被什钵苾打断,戏谑道:“她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被我剜了一眼撇了撇嘴退了回去。
韦若的视线徘徊在我们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抓着我的手道:“你不要怪他,昨日陛下以我们婚约之名召集韦家长辈及洛阳权贵宴饮,秦王像个木偶似的完全被陛下掌控着。若不是突厥突然攻城,他现在恐怕还深陷囹圄。”韦若顿了顿道:“我故意在陛下面前装出对你的不屑才能见到殿下,他完全像变了个人,忆瑶,你不要怪他。”
我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平静道:“我不怪他,我祝福你们。”
韦若的手僵硬,错愕地抬眸看我,我微笑着说:“虽然秦王府中美女如云,但凭阿若的美貌才气定能游刃有余。况且,陛下这么看重你,自然也不会允许秦王亏待你。你们这么般配,一定能幸福。”
“我送你一件礼物,必能让李渊对你更加刮目。你连夜赶回去,只说假意在我和秦王之间传话,探得突利可汗暗中到了洛阳,欲要襄助我复国,让他速做对策。”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惊呼。什钵苾道:“你疯了吧。”
我偏头道:“你放心,放阿若下山之后你连夜出城,李渊就算知道,也来不及围堵你。”
他狂躁道:“可你这是为了什么,你又不想和我一起走,故意放出这种消息还嫌李渊不够记恨你,不够想杀你。”
我道:“我自有我的计量,你们不必管。”转而看着韦若道:“可我这份礼物不是白送得,将来你进了秦王府,一定会见到三公子恪,我希望你能将他认作养子,亲自抚养他。”
昏黄的清辉下,韦若面庞如精心描绘的线条流畅优雅,静静地抬头眸光也如水一般,温柔地看过来,没有惊讶,没有欢喜,没有愁思,仿佛只是在等着我解释。
夜中轻寒,我捏了捏冰凉的手背,上面有淡溶溶的光晕。什钵苾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些不安,但立即满不在乎地狂妄大笑:“你这是唱哪出,要是真舍不得那小东西让李渊派人给你把孩子送过来就是了,他要是敢说半个不字,老子立马让他好看。”
韦若突然站起来,掷地有声道:“你不要太嚣张了,不过是仗着中原久战疲软,无力抵御外敌,若是现在明刀明枪地打上一仗,你未必是秦王的对手。”
什钵苾饶有兴致地歪头看她,群山雾影之下,犹若牡丹妍丽。静止了片刻,却听他不无遗憾道:“你说李世民何苦这么执拗,我看这韦小姐也很不错嘛。”
我懒得看他,转身道:“无耻。”
他从后面追上我,殷殷道:“你当真不跟回我突厥吗?留在这儿鬼地方有什么好。”
我被他聒噪得不行,倏然止步,在半山腰扶住山石,石头棱角划过掌心留下微恙的刺痛。他险些撞上我的后脑勺,颤巍巍地稳住了身体,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后面韦若仍站在山巅站着我们,仿佛是在看着我们。
什钵苾顺着我的视线回转,难得一本正经道:“她很好,但却不足以让李世民忘了你。”
为他猜到我的心思而烦躁,唇角冷峭地一弯,不再搭理他继续往下走。群山雾绕里松叶飒飒作响,吹拂在耳畔犹若雨点芭蕉。我只觉得心里空荡荡得,那种空旷寂寥的感觉好像一井永远也无法填满的水,震颤得人瑟瑟发抖。许是这样的激动根本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不甘,却转而有种石落空谷的释然,再浓烈的爱意,再强烈的仇恨,也终会有走到尽头的一天。生命没有那么绵长亦没有那么坚强,而我并不畏惧死亡。
什钵苾从背后拦住我,绿眸炯炯如星灿烂:“本来想着这次定要带你离开,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就算带的走你的人也带不走你的心。”
我突然对他释然了,就算他曾煞费苦心地挑拨离间我和世民,而最终使我们两个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得却是我们自己。若是屋漏又怎经得起连夜雨,我们之间的感情本就是浩瀚江河上摇摇欲坠的孤帆扁舟,不等风雨来我们自己就已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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