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他眨了眨眼,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刚才还晴空万里的蓝天,此时已经变成了如同他眼眸般的烟灰色。
“别动,动来动去的更不好取了啊。”女孩抗议道。
看着从空中落下的水珠,一粒粒透过他的身体掉落在地上,逐渐湿润了脚下的土地,他不由得低声呢喃,“雨……”
就像之前那名神秘女性所说的,就算维持着形态又如何,他还是与生者不同的死者——是幽灵。
即使能够接触到人、物、甚至是眼前的雨,可是稍不注意,不论是人、物,还是雨,都会从他的身体直接穿过去。
低垂了眉眼,他淡淡道,“乌鸦嘴。”
好不容易把樱花取下来,女孩对他怒目而视,“我可不是乌鸦嘴!”
吉继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无形的目光刺的女孩有些不安。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呼喊声。
“サクヤ①——!快点出来,下雨了哦~”
“喂!赶紧出来!サクヤ,你打算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有些焦急地看了一眼传来声音的地方,女孩连忙用手理顺他略有些凌乱的发丝,“下雨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回去?”他不由得有些茫然。
“嗯,如果你不想回医院,那就回家去吧。”
“……家。”重复着女孩口中的词汇,他略微抿起了唇。
对他来说,已经没有这种地方了。那个时代已经远去,家人、朋友,全都已经逝去,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
“有重要的人在的地方不就是家吗?我也要回家了。”
又看了一眼刚才声音传来的地方,女孩朝远处拿着伞,正向这边跑来的少年和少女喊道,“姐姐、カイト②,我马上就来!现在就过去!”
正准备走的女孩又突然回过身来,稍微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从空中落下的雨滴,对他说道,“稍等一下。”
说完,她朝着前来迎接她的少年少女一路小跑而去,说了什么之后,从少女手中接过伞,又向吉继跑了过来。
“虽然雨还很小,但是回去的路上下大了的话,对病情也会有不好的影响吧?拿去用吧!记得到时候还给我哦!”
看着女孩将伞打开,塞进自己手中,吉继不由得内心苦笑了一下——对面疑似女孩姐姐的少女和青梅竹马的少年,似乎只有那名少女能看到他,还对着他礼貌而又疏离地笑了笑。
而那名少年则瞪大了双眼,看着吉继所在的方向,视线有些不知所措。吉继大概知道,恐怕从那名少年的眼中,看到的是一把伞漂浮在空中的灵异画面。
因为那个少年的表情是在太过有趣,吉继不由得坏心眼地摇晃了几下手中的伞——果不其然,手里还拿着一把伞的少年脸色铁青地张大了嘴,满脸恼火和忧虑地看向了女孩。
满意地看着展开的伞面遮挡住了雨帘,女孩拉起他另一只手,将刚才取下来的整朵樱花放进他手心,“喏,这个留给你,希望你以后也能喜欢上樱花,毕竟喜欢花的人不会是坏人。”
警戒而又防备地瞪着吉继所在的方向,少年表情极其恐怖地冲了过来,连发丝都好像炸毛一般翘了起来,一把拽住女孩的手,就往樱花林外头扯,“混账东西!给我过来!别什么奇怪的玩意都去招惹啊!都不知道是幽灵还是怪物,就别和不知名的东西搭话!被附体被吃了怎么办!”
满脸困惑不解的女孩被拖的一路踉跄,奋力挣扎着和少年吵了两句嘴,但还是不忘回头朝他挥了挥手,“大哥哥,再见。”
而后,他就这样默然地看着那三人,一起在绵绵细雨中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她刚才说了——再见。
对她来说,只要是医院里的长期病患,只要再次来到这里,就还能够相见。也因此,她说的是“再见”。
可对他来说,这句话却意义不同。
他却总觉得,茫茫世界之中,如果不是有着注定的宿缘,恐怕这样转瞬即逝的相遇,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可是,尽管是这样转瞬即逝的相遇,尽管他此时身处弥散雾气的雨幕之中,尽管之前雨滴透过他的身体,已经将脚下的泥土完全打湿,可手中的伞,却在不断落下雨滴的广袤世界——为他开辟出了一片遮风挡雨的小小天地。
此时此刻,他那早已波澜不惊的内心,莫名地感觉到了些微的温暖。
怔怔地望着静静躺在手心的娇艳樱花,他忍不住动了动唇角,心间仿佛流过了涓涓细流一般柔软。
啪叽啪叽啪叽——身后响起了鼓掌声。
“哇~真是了不起的萝莉控属性,变成幽灵都不忘记撩妹,而且居然对小学生出手,这是有多饥不择食啊~”
自从之前那个“意外”之后,就没再出现过的神秘女子,出现在了他身后。
看都懒得看对方一眼,他条件反射觉得,“萝莉控”这个词不是什么好词。
根据上下文,他几乎能瞬间判断出来,这女人是在说他对幼.女有特殊喜好。
(……对幼.女有特殊喜好有什么不行吗?)他原本是没这种倾向的,更没有任何旖旎的想法,被这嘴欠的女人一说,怎么就突然觉得有这种嗜好也不错呢。
(要真有宿缘,怎么也得符合“事不过三”这个准则。)他默默地想,(嗯,没错,人有时候也是要直面自己的。)
岁月蹉跎,一期一会③。
这句成语出自茶道精神,本意是坐在这里喝茶的机会,也许仅此一次,后来引申为:人生的每一个瞬间不能重复,一生之中与特定之人的偶然相遇,也许只有一次而已,擦肩而过之后,就永远无法重来,甚至可能再也不会相遇。
然而,“一期一会、难得一面、世当珍惜”的道理,实在是太过苍凉而寂寥了。
要真是能遇到三次,那他就认栽还不行吗。就和顺从时流一样,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也是他的信条之一。
更何况,按照他那个时代的常理来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完全可以嫁人了。
要知道芳春院(阿松)嫁给前田大纳言(前田利家)的时候,可是只有12岁,前田大纳言都18岁了。更别提故太阁(秀吉)和北政所(宁宁)之间,更是相差了11岁之多。
至于“明明是个幽灵,就不应该多纠结一会儿吗”这种想法?他还真没有。是说幽灵有什么问题吗?反正这女孩既能看到他,也能碰触到他。交流上面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吧。
没继续顺着这女人的话往下接,吉继直奔主题,“你来做什么,是要把我再带回去吗。”
神秘女子咋舌摇头,“不,我只是很好奇,身为幽灵的你会在这个世界做些什么。没想到你和在那个世界完全没什么两样,一直都是四处游荡,直到刚才遇到那个小姑娘。哎呀~真是让我看到了有趣的东西呢。一个面瘫竟然会露出那么温柔的眼神,天要下红雨了吗?不过,如果你想回去的话,也不是不能回去。虽然穿越时空有点费力,不过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世界?那个世界?穿越时空?)也就是说,他此时果然身处在不同的世界,而不是那个战乱时代之后的未来吗?
对他来说,他根本没有理由相信这个女人的话。但是同样的,他也没有怀疑这女人的理由。不如说,他一个飘荡多年毫无特别的幽灵,也没有什么值得对方谋算的。
“说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女人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知道大谷吉继吗?”
女人漫不经心地晃晃脑袋,“啊?那个为朋友牺牲自己最后还自杀了的白痴?”
“…………”同样是女性,吉继现在觉得,刚才那个小姑娘怎么说起话来就那么中听呢。果然女人上了岁数就会变成这样吗?
女人猛地抬起头,从兜帽下的面具后方,用那双囧囧有神的眼,仔细盯着吉继的面巾看了半响,“……不是吧。你就是那个白——大谷吉继?”
“没错,我就是那个白痴。”
虽然两人都看不到彼此的脸,但是女人可以听出,他那冰冷的声音中,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没继续说讨人嫌的话,女人冷哼一声,“既然想要回去,那么,你明白自己的执念了吗?”
轻轻阖上双眼,他那微微颤动的心,告诉了他答案。
“……我想改变历史。想要拯救朋友。”
没错。刚才那名坦率面对一切的女孩,说出“家”这个词的时候,他才终于察觉到——对他来说,不管那个战乱的时代有多么残酷,那也是他的“家”所在之地。
「有重要的人在的地方不就是家吗?」
那里有重要的友人,有并肩作战的战友,有曾经生活过的回忆,不论是美好的还是悲伤的,是令人感动的还是令人憎恨的。
那里……是他的家。
「那就回家去吧。」
女孩毫无迷茫的坚定话语,打碎了他一直以来用以逃避的坚硬外壳,让他巡群徘徊多年,都没有意识到的真正愿望——执念,彻底从心底深处浮现出来。
尽管他知道,那是多么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也好。
不管是什么人,都不可能回溯已经结束的时间,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过并定型的历史。也因此,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实现,他才会拒绝接受这样的现实。
尽管脸上戴着面具,同时面具又隐藏在兜帽之下,但吉继可以肯定,那一瞬间,这个女人完全呈现了哑口无言的状态。
好半天之后,神秘女人终于开口了,“如果我没听错……你刚才说了,想要回溯时间、改变历史?”
“对。”
“哦,可以啊。只要你能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是不是听错了?这个女人一副“你有钱我交货”的态度,说出这么笃定的话来,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穿越时空让你回到你原本的世界,这事免费,虽然原本是你不好,硬拽着我的披风不放手,才被卷到这个世界来,但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至于回溯历史就不能免费了,因为如果没有作为‘贽’的‘楔’,就算是我,也做不到改变世界的时间流向这种事。”
发现吉继的反应很木然,女子耸了耸肩,“哎,简单来说,就是‘想要发动强大的法术,需要成为牺牲品的关键引子’。也就是代价。这样你明白了吗?”
“不过,我也没能耐让你直接‘唰~’地回到你想回到的时间点,只能设置一段时间之内的所有历史循环往复,由你自己去改变这‘无限流转’世界之中的历史。比如说从你出生到你死亡的这段时间点,再或者从明应九年(1500)到德川家二代将军秀忠死时(1632)。时间区间随意,但最好别超过200年,否则你支付不起代价。”
这种几乎摧毁一个世界向前发展的能力——使之停滞并回溯往返的力量,根本就是违背自然规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