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坐在平稳行驶的汽车里,眼前飞过一帧一帧,一闪而逝的街景;我对此身,最深的感触,是恍如梦中。不可相信,事隔多年之后,我还能拿出胆量,“自投罗网”;再度,踏进杜宅的大门。
杜家大宅,坐落在城市西郊枫山的旅游区内。枫山,因为山上种植着枫树,黄栌,柿子树等上百种树木,而得名。春夏之季,满山披绿,鸟声朗朗,园区的植被覆盖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一到了秋天,红叶似火,层林尽染,美不胜收;是国内远近闻名的植物公园,旅游胜地。
山下,开辟出来建设的别墅疗养区,是国家最早投入使用的,特供给一些有特殊贡献,并且级别足够的军队或政府退下来的高级领导干部,居住休养的所在。
四十年前,我爷爷在军队上退居二线之后,便带着家人搬到了这里,直到他去世。尔后,他的儿子们,先后弃政从商,专注商海弄潮。源于和军政两界千丝万缕的关系,生意是越做越大,积累了大笔的财富;如今,也便形成了门楣光大,声名显赫的“杜家”。
我,亦是这家名门旺族中的一员;在这个高门大户中长大。
车子,绕着丛林环抱的山间公路,一路开进被茂密的银杏树林掩映着的杜家大宅。
建在山里的别墅,全是独栋的中式传统建筑。与前后左右的邻居遥遥相望,隔着深壑远山,距离可是不近。远处,青山翠谷;近听,流水淙淙,不负自然景区,天然氧吧的胜名。
好在,今天不是节假日,城里又出现了不知名的传染性的病毒,导致人心有些恐慌。所以,人们没有太多闲心和时间来关心游玩的事;给我们省掉了“堵车”的麻烦。较往日相比,一路顺利得超出了先前的预期。
感觉,车子慢慢悠悠地减下了速度…….我,从路上的回忆与冥想中,回过神儿来。抬头,透过车窗,往外一看——巍峨屹立,气势夺人的杜家大宅,近在眼前。
杜家,是一座仿古,四进四出,复合式的传统四合院。红砖碧瓦,流錾飞檐,古色古香地,伫立在密林的深处;与时光漫长的无涯,静候在流淌的洪荒里。
一条宽阔的石板路,正对着大门;两边,青草茵茵的地面,划分出七八个停车位。高大的门楼,朱漆的木门,上有兽首口里衔着铜环;门前,立着两只石狮子。
由正门而入,是前院。举目一望:满院的青绿。曾经熟悉的一株株海棠,绿叶繁茂,娇花点点,开得多姿多彩。花坛里,雍容华贵的牡丹,才露姿容,粉白相间,朱紫相映,争奇斗艳。左边,一侧的墙下,一排排羞答答的旱柳,婀娜身影,随风轻摆,一如从前的风情万种。
齐叔,引着我,走过前院,转过影壁,踩着青石砖路,顺着抄手游廊,向着二层院子而去。
来到大伯居处——二层院子里栽着的数棵桃树,花已经谢了有些日子,翠滴滴的青叶之间,缀着星星点点的小小果实。空气中,似乎还迷漫着时浓时淡花香的味道。院子的中央,青花描绘着云龙捧寿的大瓷缸中,悠游着几尾色彩斑斓,不识人间愁苦的锦鲤。
游廊下,悬挂着两个鸟笼:叽叽喳喳跳跃着,我唤不出名字的可爱生灵。
正厅,是大伯平时会客的地方。旁边,有餐厅,还有他的宝贝书房和卧室。
我,自小出入最多的地方,是大家吃饭的餐厅。那时年幼,家里三代同堂,规矩多得很。尤其是一日三餐,必是要围坐在一起,和长辈们共同用的。直到后来,我已经很大了,由于病情加重,怕影响了他人正常的进餐,才改在自己的房间,单独用饭了。
齐叔,把我拦在了书房外,自己走进去给大伯回话。我,规规矩矩地站在廊下,看着笼里的小鸟,痴痴发怔……
忽而,心头,对此行,全无信心。
回到杜家,回到了记忆开始的地方;我,又变回了那个只知道躲在角落里,藏在书本里,找不到出路的孩子。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是杜家,这所大宅困住了我,还是我的灵魂,以它为魔障。
说实话,冲动之下决定来见大伯,是很不智的行为。自己,究竟也没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去直视以往的狼狈;更别提,有多大把握去说服大伯听从自己的建议,改变初衷了。
我,甚而怀疑:自己见到了大伯,会不会紧张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杜若小姐,大先生说了,让你到书房。请,跟我来吧。”
我想得太专心了,根本没发现齐叔已站在我身后了。他半弯着身子,温和地看着我,露出了几十年如一日亲切的表情。
对的,便是这样的笑容;同样的,多少年来,也让人琢磨不透的深沉内敛。
我,忙收回神思,礼貌地回以一笑:“有劳了,齐叔。”
亦步亦趋地跟在齐叔身边,心怀惴惴地,一步一步走进了那人的书房——从小到大,这里是我的禁地。是我,哪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妄想去到的绝秘之境。
奇怪的是,打从小时候起,大伯对我是没有凶过的。也从未像对其他兄弟姐妹那样,有过一点的疾言厉色。他对着我,永远只是冷冷淡淡的一瞥:视线之中,看不到一丝责备,也瞧不出半分的喜爱。不过是一带而过,从不停留。
他,选择性的无视,他的,理所当然的不以为意;在年少时,我的心中,好似一把飞刀,留下一道道被割得缤纷零落的伤口……..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最深的伤害,绝不是粗暴的打骂,而是根本忽略你的存在。
于是,我有了一个较为清醒的认识:我,怎样都是不讨他的喜欢的。大伯,很讨厌我。
家里,进进出出的那些杂工,阿姨;包括三亲六故,皆是心明眼亮之人。我都能看得明白的事情,他们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很自然而然的,他们也渐渐开始不待见我了。对我的怠慢,也逐步演化到了明目张胆的程度。
趋炎附势,见人下菜碟,是人的通性。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很早便接受了这个事实。人活在世上,除了自己,你不能指望别人去爱你。
此刻,这位让我自小在心目中,敬畏之心大过于孺慕之情的长辈,就站在我的面前。
长身玉立,绸布散衣;背对着我,交缠着纤长的十指,全神贯注地看着壁上挂着的一幅泼墨山水画。
阳光,从窗棂的格子里透进来,打在他的脸侧,形成天然的光晕:清晰可见的细密毛孔之下,柔和的面部线条,显出迥然不同的儒雅脱俗。
让漫长的时光浸透了情怀的书房内,书香满室,墨味绕梁;流动着不染凡尘的优雅风度,沉淀着日久年深的智慧余香。只怕,若是置身其中,执着到死,也算得上是人间美事一桩。
如果可以,把我的永生,封存在这一刻的韶光里,也是美好的归宿——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
齐叔,轻抬着脚步,走了过来。他,端来了热茶,恭而有礼地放在我的跟前。
他微笑着,示意我可以坐下。我,微微颔首,表示感谢;却没有真的坐下来。
“大先生,杜若小姐已经来了。”
齐叔见我不坐,又用轻缓低沉的语调,提示了一遍陶醉画中的大伯。
“噢……我,都忘了。”
大伯,显然是才想起有我来这回事。口中恍然地失笑,也就转回了身子。
他一贯地轻视于我,对我也算上新鲜事儿,早已成为习惯。
可是,当我,再一次看到他,那张历经风霜,也瞧不出一点惨淡衰败痕迹的面孔时;仍不得不感叹,大伯,多年过去,亦如躲在山中修炼的仙人一般:通身的仙风道骨,纤尘不沾,一派贵不可言的神仙气质。
也怨不得他,平日睥睨万物,眼空四海。
大伯,名讳:杜知易,将门长子。他年轻时,没有遵从爷爷的意思,当兵从军;而是打小对舞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他不懈的努力下,加之得天独厚的天资条件,最终成了那时最为著名的舞蹈艺术大家。直到退出舞台,他也一直是“舞蹈家协会”的名誉主席,担当着一些大型文艺演出的艺术指导。
即便,他后来下海从商,卓尔不凡的气度,与渗透到骨子里的高雅;也是无论怎样的物欲横流,冲洗不掉一分半分;反而,遗世而独立到让人倾羡。
我听说,那时的他,是众多名门淑女,芳心暗许的对象。虽说不上掷果盈车,可也是一时的风头无两。
大伯,一生酷爱书画,沉迷于阅读。除非必要,对电子产品,敬而远之。与普通的生意人截然相反的,他不好色,不养情人;更有家庭观念。
年已七十的大伯,削瘦的瓜子脸,两道淡淡的长眉;高鼻梁,秀口含朱。皮肤细腻,呈金蜜色,腮上偶有几颗老年斑。目光,淡漠而又疏离,带着平淡的拒人于千里。半白的中长发,全部梳向后方,打理得整齐;露出光洁的前额,透着那么的从容淡定。
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十年书生脸,百岁温柔心。
这时的他,看起来哪怕再是清冷寡淡,明月无心,也是温柔的。
一时之间,我竟有些嫉妒他的自在无碍:除了那些略显花白的头发,我实在看不出岁月对大伯,有什么影响?连时间对他,好像也格外的宽厚。
我们,这群才过二十多岁的人;心里,已经苍老得沧海桑田,千疮百孔。他呢,却像是隔着经年的光阴,冷眼瞧着我们的世事无常,坎坷遭逢;独坐上观,笑话一场。
“小若来了?!”大伯,嘴上带着淡然的笑,眼角的余光,不好不坏地扫了扫我,“嗯……稀客…….”
我,无法体会他是在阐述客观本相,还是有心的挖苦;反正,他说的是不争的事实,我没有反驳的理由。
“大伯,好…….”我,没有理直气壮面对他的勇气,只好垂下头,中规中矩的问候。
“嗯。托你的福,还好。”大伯,看了看我,没有继续为难;手指,向下点了点:“坐吧。”
我,闻言,等到大伯先落座了,这才拘束地坐了下来。
黄花梨材质的嵌云石古圆桌上,两杯热茶,静静地散着袅袅白烟……大伯,坐在我的对面,闲适地捧起了茶杯,唇对着杯沿,轻轻地吹着气儿。
我,屏气凝神地正襟危坐;连呼吸都不敢弄出太大的声音。可又,不知该怎样找出话头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