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大商人!”莫陌将手中举着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水大半溅到手上,他也不在意,叉着腰狂笑:“管上它七十二家商铺,生意纵贯大江南北,每天数元宝数到眼花,银子堆在仓里怎么花都花不完!”
白苏点头附和:“唔,有志气,不过目前看来还需努力。”
“唉,”莫陌长叹一口气,一挥袖袍,仰头做长啸状,“我的心思无人懂,这世界,天才总是寂寞的。”说完还拿手拭了拭脸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这人好耍宝。白苏乐了。回头看看连城璧,心想他怎么会请这么个家伙来吃饭,到底怎么想的。
连城璧感觉到白苏的视线,朝她笑笑,然后对莫陌说:“我们想去鸣沙山,你能做向导吗?”
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做黯然神伤状的莫陌,一听有生意,立马来了精神:“行啊,你们几个人?”
“就我们三人,”连城璧从袖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定金。”
莫陌接过银票一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一百两!还只是定金!他运气也太好了吧,碰到这么有钱的人!
“你确定,只去鸣沙山?”莫陌攥紧了那张银票,唯恐连城璧临时变卦要回这一百两。
“还要去月牙泉。”白苏接道。她来沙州前就一直在念叨着要去鸣沙山和月牙泉,原来城璧找这个人是为了带路?可是不用这么麻烦还请他吃饭吧,总觉得他应该还有别的打算。白苏思忖着。
“地方都在一块,”莫陌有点失望。而且鸣沙山离沙洲城不算很远,十里路左右,一百两带他们去一次何止是超额,简直就是天价,但进了手里的银票实在舍不得送回去,于是他不死心地再次问:“真的不去别的地方?沙州还有很多好玩的啊!”
白苏看他一脸纠结的模样,笑了:“好吧,你觉得哪里有意思便带我们去吧。”
“对嘛,保证你们满意,我莫陌做生意有信用,一百两包你们玩得不亏,”莫陌喜笑颜开地叠好银票收起来,“一百两,做雇佣金足够了。”
连城璧闻言,道:“我说这是定金。”
“不用啦,再给我钱我都不好意思要,”莫陌摆手,“一分钱一分货,小爷我可不欺负外地人。”
从回雁楼出来,莫陌和白苏三人道别,约定后日在沙州城南门会面。看着消失在黑夜里的那个瘦弱的背影,白苏笑着扭头看向连城璧:“很有意思的人,是不是?”
连城璧微笑。
易双搂着他的刀,抱臂站在二人身后,皱眉道:“聒噪。”
闻言,白苏捂着嘴偷笑:“易大哥,我看莫陌很怕你呢。”后半席,莫陌一人撑起整个场面,从沙州的神话传说到风景名胜,从人文历史到地理贸易,甚至街头巷尾的家长里短﹑带着颜色的段子,他全都荤素不忌。而每每说到兴起之时,易双冷冷地一哼,莫陌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就没了声儿。
“走吧,”此时,连城璧道,“跟着他去看看。”
“诶,要跟踪吗?”白苏兴奋了,“月黑风高杀人夜啊!”
这话……连城璧叹气:“阿苏。”
每一个城市,都有她光彩照人的一面,亦有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里是沙州城的贫民区。破旧的房屋,没有烛火,黄土飞扬的地面,肆意横流的脏水,恶心难闻的异味,随意堆积的垃圾,不知名的飞虫“嗡嗡”地飞来飞去,当白苏三人走过这里时,能感觉到黑夜里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或贪婪或畏缩地窥伺着。
走出贫民区不远,他们来到一处不大的小院门口,院子外被打扫得很干净,院内点着灯,暖暖的黄色透着温馨。
三人站在门外。
“小陌哥哥,今天大家都很乖。”一个稚嫩的童音传来,仿佛很高兴。
“真的吗?”是莫陌。
“恩恩!”这一次的声音,是很多个孩子一起发出来的,有男孩也有女孩。
“那小陌哥哥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是什么?”
“我今天又赚了一百两,明天大家一块去吃一顿好的!”
孩子们一声欢呼。
“好棒!”
“小陌哥哥真厉害!”
“飞飞,我们又能吃肉了啊!”
三人依旧在门外,没有敲门。听到这里,连城璧轻轻道:“走吧。”
走在沙州的街道上,这个时间,沙州最繁华的大街依然是一片喧嚣,酒楼里觥筹交错,青楼外红灯高悬,玉翠珠佩,刀剑美酒,男人,女人,笑骂声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你我,看不清彼此。
滚滚红尘。
走到街尾,白苏听到了一段低沉空旷的乐音,闷闷的,仿佛胸中的气体在共同哀鸣。
“《苏武牧羊》。”连城璧听出了乐调。
三人都站住了。
街尾,一个满头银发的瘦小老人静静地靠墙席地而坐,手中握着一个十孔的椭圆形乐器,大如鹅卵,那是陶制的雅埙。
这首本就哀伤的乐曲让埙吹出,更加带着幽深、悲凄、哀婉之意,给人刺透灵魂的冷意。
无论是小院中童稚的欢笑,还是刚刚的繁华喧闹,都已然远去。
留着心底里,回荡不绝的,只有这一曲《苏武牧羊》。
白苏走近老人,抱膝蹲下,静静地听着老人的吹奏。
一曲罢。
“我能买一个吗?”白苏指指老人面前摆着的形状与颜色都稍有差别的一排埙,微笑着问老人。
老人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深沉而锐利,晦暗而冰冷,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在这一眼笼罩下的白苏觉得心脏的跳动忽而停了一下。
这时候,老人笑了,缓缓开口:“小丫头喜欢这个玩意?”老者的声音很奇怪,虽然很低哑,却有点像机械间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噪音,刺耳。
白苏点头:“我喜欢它的声音。”
老人冷冷哼道:“小丫头怕是觉着新鲜吧。”
“是呀,这样的音色,真的很少见,在沙州这地方吹埙,再适合不过了。而且,”白苏歪着头朝老人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同长辈的撒娇,“我很喜欢您吹的《苏武牧羊》。”
老人似乎对那句不做矫饰的奉承颇为满意,眯了眯眼,然后问道:“小丫头打算自个吹?”
白苏摇了摇头,眼看老人瞪着眼就要发怒,她连忙指向站在一旁看戏的连城璧和易双:“他们会。”
老人抬头盯着两人看了几眼,带着几分不屑地问:“你们会?”
易双很老实地摇头。
连城璧微笑:“晚辈恰好会一点。”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哪里来的会一点,”老人哼了一声,然后随手拿起一只埙,朝连城璧扔过去,“试试。”
老者其实并没有看连城璧,但他扔的那一下极准,带着破空之声,连城璧接住埙的手被震得微微发麻。
神色不变地向着老者笑了一下,连城璧稍稍试了一下音,然后按住埙孔,吹起了调子。
他吹的也是《苏武牧羊》。
白苏对音乐没有什么造诣,完全听不出这两首《苏武牧羊》的高低。只觉得连城壁也吹得很好。而且,她看老者的脸色,似乎对城璧吹的还算满意。
一曲终了,老者点点头:“过得去,这埙送你了。”
“诶,”白苏愕然,“老爷爷,不用给钱吗?”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老者卷一卷衣袖,地上的埙已经尽数被他收了起来,起身抖了抖灰尘,抬脚迈步,看似只踏出了三两步,但人已在百米开外,朝背后挥了挥手,随意道:“老头子高兴!”
声如洪钟,话语未落,老者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见踪影。
连城璧握住手中的埙,抚摸了一会埙身,忽然叹道:“木尊者,果然名不虚传。”
白苏闻言一愕:“这老头是木尊者?”
“木尊者是何人?”易双失忆未愈,对此人并无印象。
连城璧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问:“阿苏也听过他的名号?”
白苏点头:“江湖中最难惹的老怪物嘛。”这句可是古龙先生的原话。
连城璧忍不住笑了:“木尊者武功极高,脾气嘛,也确是古怪。”顿了顿,他若有所思道:“不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没被他弄死,已经是万幸,他居然还送我们一只埙,我们运气也太好了。走吧,回客栈。”白苏笑着拿过埙把玩起来,埙是纯黑的,触手的质感冰凉,却不似陶器,打磨得很光滑,她不由惊道,“咦,这只埙……”
“不是陶的,”连城璧点头,“似乎是用某种动物骨头所制。”
“骨头……”思及“木尊者”的名声,白苏忍不住猜测,“不会,是人骨吧?”
连城璧微笑着反问:“你说呢?”
心知他在逗她,白苏没好气道:“我说,当然不是,这埙是拿一整块骨头做的,人身上的骨头没一块能做这个。”
一直盯着那只埙的易双忽然道:“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连城璧将那只骨埙塞入袖中,“我们回去吧。”
第三天,到了他们约定的时辰,白苏三人到达沙州城南门的时候,莫陌已经等在了那里。令白苏欣喜的是,他牵着三头骆驼!
“可以骑吗?”白苏抚摸着其中一头骆驼头上的毛,转头问道。
莫陌双手叉腰,大喇喇地站在那里,说:“本来就是要给你们坐的,到了沙州哪能不骑一回骆驼。”话毕,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会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