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钺这人也真是不嫌舟车劳顿,竟然亲自率人来这里抓她,好让她牵制莫萧恒,真是打算精细。不过,等她到了军帐才发现他之所以亲力亲为只是因为他从不拿自己当将军。
他和士兵们睡同一个军帐,他们吃同样的饭菜,谈同样的话题,苻莺以为陈钺那样古板的人带出的兵,理应是严肃冷血,但结果并不是这样的……
“这就是苻国师家那天资聪颖的三小姐?一点架子也没有嘛。”
“打扮得这样寒酸,是不是苻仲那老东西虐待她?”
“有道理有道理,我见过她大姐,长得那叫一个国色天香……”
言下之意就是说她丑了?苻莺深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的对陈钺道:“你的部下都这样率真活泼吗?”
陈钺只轻轻督了她一眼,满不在意的道:“他们不过是心无城府的士兵而已,不似你们自幼就生在世家,”他几乎冷笑着说:“你们在宝殿里高枕无忧、锦衣玉食,他们却要在黄沙戈壁、悬崖峭壁中奋力杀敌,若是连说话的权利也没有,岂不太不公平?”
苻莺撇撇嘴,为自己澄清道:“我可不是高枕无忧、锦衣玉食的人。”她重新用敬佩的目光审视他,轻声道:“你倒是个为部下着想的好将军。”
闻此,陈钺脸上倒有几丝诧异,大抵是不明白身为苻家三小姐何出此言,他眯着眼暗想世家之事本就繁杂,一时便明白了八分,语气也客气了不少:“三小姐过奖了,陈某当年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士兵。”
苻莺点点头赞同他,然后瞅见一匹红棕色的俊马正系在树下吃草,按常理来说,马不应该关在马厩里吗?
陈钺看出她的心思,允许他二人在军账自由活动,只不过还派了一两个士兵跟着。苻莺完全不被这监视所束缚,屁颠屁颠的跑过去玩马去了。
一直未搭话的霍陵看她喜笑颜开,自己心情也愉悦了不少,转过眼眸就同陈钺的目光撞在一起。
陈钺眼中百味陈杂,似敌非友的道:“你身上的妖气不简单。”
霍陵无邪一笑,漫不经心道:“陈将军也不弱呀,上古禁术学得很快嘛。”
他对他看穿自己的事毫不震惊,而是冷哼出声:“我的事与你无关。”
霍陵“唔”了一声:“我可没说要管你。”
陈钺大将军很不屑的狠狠扼了他一眼,他突然脸色一白,紧紧捂住腹部:“陈将军,怕得借你的药物一用了。”
陈钺连忙扶住他往帐里走,仍然冷冷道:“刚刚在她面前不是挺能装吗?”
“你不也说了是在她面前吗?”
陈钺果断闭了嘴,两个大男人以奇怪的姿势搀扶着进了军帐。
霍陵被包扎得死去活来,刚刚在某人面前的冷峻镇定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陈钺替大夫按住他,忽然道:“你同我倒有几分相像。”
而苻莺正在摸马的脑袋,并且试图与它交流,这匹马鬃毛浓密且颜色艳丽,一双眼睛如拢清泉,四肢有力,身材魁梧潇洒,就算是外行的苻莺也看得出来这是匹好马。
于是,她对身边监视她的小哥说:“这马叫什么名字?”
他道:“寻风。”
这名字一听就很明了!苻莺又得意道:“那它肯定跑得很快!”
他不情愿的喃道:“是挺快。”
她又摸摸马的脖子,拍拍它的身子,突然雀跃的转过头来问道:“这匹马是怎么来的?可有什么故事?”她觉得这匹马一定不是普通的马,说它是神马也不为过啊。
他再次耐着性子轻皱眉头道:“这是将军从小养着的,几乎每次上阵杀敌将军都带着它,它还救过将军夫人的命……”
“将军夫人?!”她没有听闻过陈钺有夫人啊,像是得知了惊天大秘密,她连忙追问:“谁是将军夫人?寻风又是怎么救了她的?”
士兵实在受不了了,他快被问崩溃了,于是两眼愤怒破口大怒:“你能不能安静会儿!”
苻莺被吼懵了,蓦然委屈的假装红了眼眶:“来者是客,一点礼数都没有。”
士兵心一软,忍着怒气,极不情愿的道:“对不起。”
苻莺撇了他一眼:“不够诚恳。”
他要疯了,捏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温柔道:“对,不,起!”
“这才对嘛!”苻莺笑眯眯地搭住他的肩膀。
他一愣,猛地蹦开,脸红耳赤的吼道:“三小姐,男女授受不亲,请您注意!”
苻莺突然觉得陈钺的部下实在有意思的狠,简直让她笑到肚子疼。她转过头继续观察神马,不再逗弄他,而那士兵也重新扭扭捏捏的站过来。
兴许是她看得太仔细,连身后来了人也不知晓。
“他敷了药睡下了,三小姐不去看看?”是陈钺。
敷了药?!苻莺猛转身问道:“他怎么了?他不是无大碍吗?”原来又是骗她!
陈钺见她气愤至极,笑眯着眼说:“他待三小姐倒是不一般,恐怕三小姐心里他也是不一般的吧。”
“谁说的!”苻莺突然高声道,而后低下头羞红了脸,支吾道:“我没有,只不过是他为我而伤,我内疚罢了。”
“是吗?”陈钺探究的目光盯住她,缓缓道:“他可告诉我,你一直戴着他送的发钗……”后面的话他不再说下去了,因为她已经快把头低到地上去了。
“谁稀罕。”她说着说着就要去取下发钗。
“欸,”陈钺却制止道:“陈某不过是说说而已,三小姐何必如此激动?”
“你——”她居然中了陈钺这家伙的计,她气呼呼的大步走向一个军帐,却在片刻后又走回来,再次气呼呼道:“姓陈的,他在哪个帐里?”
陈钺笑笑:“左边第三个。”
苻莺没好气的说了句:“谢谢。”然后,她就带着小士兵消失在一干人眼前。
霍陵果然睡着了,身上的伤口也被重新包扎过,浓烈的药膏味弥漫在帐里,她小心翼翼的坐在他榻前。
不由想到了另一个人。
很久之前的莫萧恒,也曾坐在她榻前等她醒来,那时候他的眼里全是焦急的血丝,至少那一刻,她是欢喜的。但如今世事变幻,他兴许再也不会这样等在她榻前了。
她低低叹气,一旁的士兵不动声色且惊奇的瞅着,帐内的三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小士兵一夜未眠,他看着苻莺趴在那名俊俏的男子身旁,忍不住找来一件披风为她披上。她很瘦小,两肩削瘦单薄宛如一轮月牙,但她的眉宇间又是娇俏与浅浅英气,便让人不觉忽视了她的柔弱。这样的姑娘,多像他曾喜欢的那个人。
她在夜里梦呓了很多次,小士兵数了数她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莲花”,他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含义,或许它是一个人的名字。
第二日清晨,苻莺还在睡梦中就被叫醒,然后迷迷糊糊的扶着伤势严重的霍陵跟随着大部队。就在昨夜,陈钺领兵攻下了前面的一座小城,富阳城,苻莺一听就觉得很有钱。
这座城离都城十分近,攻下它就等于打开了这天下的门,只需再前进几分,皇位便唾手可得。进城之时,陈钺骑在寻风上,竟有百姓扔来烂瓜烂菜,他未躲,还任由辱骂他叛国罪臣。
苻莺实在琢磨不透陈钺放着好好的大将军不做,为何要铤而走险叛变惹得天下骂名。说他为了荣华富贵与权力,可他不滥杀无辜百姓,甚至还对他们亲爱有加,这不该是一个妄图改朝换代者所有的。
所以当陈钺站在城墙上静思时,她走至他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而后款款道:“陈将军,有人嘱托我无论如何也要护住你性命,但我不明白你这样的人究竟会为什么而死。”
他背着永不会放下的黑伞,微微转目,那双眼里充满了悲凉,只一瞬间又被冷漠覆盖下去,他默默道:“或许只有一件事罢了。”
“什么事?”
他忍不住一笑,只是这笑里或多或少有些嘲讽,他重新看着远方,淡淡道:“一些不必提的往事。”可他捏在城墙护栏上的手却格外用力,那哪是不必提。
苻莺捕捉着他的小动作,故作轻松道:“陈将军想不想知道,是何人嘱托于我的?”
他目光如利剑坚毅,并未太多波动,只是平淡开口:“三小姐说说看吧。”
看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这陈钺似乎并不喜欢晏萋萋,心中如此想着,她的手却在袖间把玩那发钗:“晏萋萋说,陈将军曾经还向她父亲讨教过朝廷之事,难道陈将军就一点不曾知晓人家小姑娘的心思?”
“晏萋萋啊。”他恍然大悟,似乎没有猜中:“那时晏谷主还未归隐,同我爹共事君主,我曾视他为老师,只不过如今,”他顿了一下,低低道:“怕是只有兵戈相见了。”
苻莺趁机问下去:“那你又何必叛乱呢?令尊泉下若有知也不希望你这样吧。”
他依旧不紧不慢,似乎这天地间再没有任何事能勾起他的情绪,他只道:“家父若在,定会准许我这样做。”甚是笃定的语气,
苻莺不由问道:“为何?”
他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因为,家父当年为了萋萋的母亲甘愿做尽天下坏事,区区谋反算得了什么?”风,刮过他的盔甲,传来叮咛响声。
他此刻固执而认真的模样似极了天真孩童,但苻莺知道他并不是在玩笑。
她沉默了一会儿,岔开话题问道:“晏谷主和我师父已经向你下了战书了吧。”
他点点头:“他二人能来,我也很是诧异。”
这样一说,苻莺也觉得怪异,师父向来不理朝中事,怎么此次随着晏清风去了都城?晏清风倒好说一点,可能一是与陈钺父亲感情所在,替他管教儿子,二是他知道自己女儿对陈钺感情深厚,怕她被人所误。但师父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钺看她一脸疑惑,便道:“看来你这个备受宠爱的徒儿也被蒙在鼓里。”
苻莺撇撇嘴,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捏在护栏上:“他不是宠我,只是内疚,只是曾经害我那般难堪,心里过意不去而已,哪来的什么宠爱。”害她性命,杀她蓝珣,心中有愧罢了。
陈钺也来了兴趣,“哦?”了一声说:“看来你这个三小姐也没那么简单,比苻仲那老家伙有趣多了。”
苻莺笑道:“看来陈将军很不喜欢家父。”
“嗯。”他并不在意的答了一声,眯眼道:“迷惑君主,贪污**,是个不折不扣贪恋荣华玩弄权力的小人。”他顿了一下,看着她:“但你不一样,不是个娇贵做作的世家小姐。”
被夸了的苻莺心里好歹还是有些许开心,她继续问道:“那在将军眼里,我是个什么人?”
陈钺不由一笑,似严肃又玩笑道:“依陈某看,三小姐八字极为有趣,且命途多舛,大起大落甚多,而最后是善是恶,是离是聚,全在自我斟酌。”
苻莺一愣:“将军懂得阴阳八卦?”
他微微一笑:“略懂一二,不过是皮毛。”
“有趣。”她觉得跟他说话心中舒畅得狠,对他的好感度那自然是噌噌往上提,她把晏萋萋给的发钗递到他手里,抬眸道:“萋萋她知晓你心中无她,早已做好了不再相见的打算,你还是好好活着吧。”
她说完便下了城墙去看霍陵的伤势。
霍陵正在逗弄一盆紫棠,身上披着她给的披风,而旁边看守的小士兵一脸不爽加不情愿,十分看不惯这个连喂药都要别人来的男人。
“你怎么不好好躺着?”自那日他抱着她义无反顾的跳下瀑布,而后逞强抱她浮出水面,她对他的态度就好了不少,连说话都忍不住柔了三分,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霍陵转过身,潇洒拿下披风走过来披在她身上,低头问道:“城墙上好玩吗?”
本还挺感动的苻莺心中尚存的一缕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爽道:“我不过就同陈将军寒暄了几句,你这人心眼真小……不对!”突兀,她意识到此话过于暧昧,于是又道:“那是我的自由,我想同谁说话就同谁说话!”
“苻莺,”霍陵突然唤了一声,笑得格外温柔、欠揍道:“我陪你伴你,我的伤因你而起,你既然拒绝了顾容铮,不如考虑考虑我呗。”
“……”苻莺默默看着他,连身后的小士兵都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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