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级酒店的商务套房果然不一般,面积是欧阳行家的两倍,客厅一分为二,一边放着沙发茶几和电视,另一边是一张大办公桌,电脑、打印机、复印扫描机、投影仪和音响设备一应俱全。除了客厅,还有一间卧室,一间小型厨房,一间浴室,一律采用金色装潢,床、冰箱和浴缸也都是最大号,好像是暴发户的家。
常江走到那张超大的桌子前,放下包,拿了自己的电脑出来,仰在座椅上等开机。我也拿了电脑,一边插电源一边问他:“要我做什么?”
“你歇着就行。”他顺手打开几个文档,抬眼看了看我:“或者帮我泡杯咖啡?”
我停了手上的动作,咬着牙根说:“要喝自己找前台叫,常总不是开过那么多次房么。”
“很多次么?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初中那会儿,咱们在美国的时候,你已经会找前台要火腿三明治了。”
他揉着鼻子哈哈笑了两声,还真起身去拿电话,问前台点了一壶咖啡。
“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你又不会干这个,能帮什么忙?”
“我不会你可以教我啊!”
“我才没那个闲工夫教你,咨询业务收费。”他拿遥控器按开了电视,朝我一歪头:“要不你看会儿春晚?”
“我才不看,我现在最讨厌看的节目就是春晚。”从他手上拿过遥控器,果断关掉电视,把铜锣唢呐的声音及时扼杀。
“为什么?”
“没为什么,不爱过春节,所以不爱看春晚。”
他出奇地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我:“还没回家呢?还在和秦校长闹?”
我叹了口气,答道:“你都看出来了,就少问几句吧。”
他这次倒挺配合,不再说话,对着屏幕噼里啪啦敲键盘。打印机不时发出哗啦啦的工作声,像是在给这个有些寂寥的夜晚伴奏。
我躺在沙发上,竟然就在这平淡乏味的声音中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拍我肩膀。
“秦铮,起来,盖章。”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只看到桌上多了三只咖啡壶,口齿不清地问:“几点了?”
“快两点。”
“你怎么……弄到这么晚?”
他拿过来一沓厚厚的纸,上面又是表格又是文字,有的是打印的,有的是手写的。“这么多资料呢,我抄都得抄两个小时,更别说我还帮你们到处打电话,还改了单据。”
“改单据?为什么?”
“你们这批货价格太高,过不了系统,必须人工审核,那样时间就久了。”
我连忙掏出装在包里的印章和印泥,给他做了个揖:“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小case,完事了陪我在上海玩儿一天就行。”
正要下落的手在空中硬生生定住,他抖着肩膀轻笑一声:“我开玩笑的。”
“一点都不好笑。”
“加班费照付就行,一百块钱一个小时,今天的加班费是……”他捞开袖子看了眼表,“三千块钱。”
我大惊:“不是一百块钱一个小时吗?!我们八点钟开始工作,你顶破天才工作五个小时,哪儿算出来的三千块?”
他指着自己的手表道:“我们四点下班,从下班起我就一直在陪客户,现在是凌晨两点,我已经超负荷工作十个小时……”
“那也就一千块钱好不好?!”
“《劳动法》规定,法定节假日加班按三倍工资支付加班费,不是三千是多少?我没算错吧?”
“……”
“秦小姐还是学生,不熟悉劳动法律法规,这我能理解,但也恳请你依法办事,不要剥削我们底层人民群众的劳动力。”
“……你说法定节假日加班按三倍工资来算?”
他点头。
“那么除夕是法定节假日吗?我记得不是吧?□□规定今年春节放假从初一到初七,‘昨晚’你加班八个小时,我给你八百,加上今天——也就是大年初一的两个小时,一共是一千六。有问题吗?”
他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没问题,完全可以。”
我掏出钱包,数了十六张一百的钞票给他:“到时候记得开□□,抬头就按我们印章上刻的来开。”
“Noproblem。”他收起钱,也不放进钱包,直接一沓塞进了公文包的外侧口袋。转身又把茶几上一摊盖好章的文件摞成一册,一边整理衣服和皮包,一边对我说:“今天就到这里,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早点起床,我八点钟来接你,一起去海关大厅。”
“海关不是放假了么?”
“是啊,那也得去。”他扭动把手,出了门,临走不忘道别:“晚安,明天见。”
我走进浴室随便冲了个澡,再出来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了。拿出手机,又想起电池还在常江身上,只好叹了口气,对着淌着金光的天花板发呆。
常江……这名字像一颗润喉糖一般在我嘴里悄然徘徊,有些苦,有些甜。年少的时光又在眼前浮现,那时的他多么青涩啊……温和,谦逊,老实,除了长得好看、有钱和脾气好,没什么值得让人回味的地方。而如今,他虽然没有经历所谓的高等教育,但复杂的社会已经让他整个人脱胎换骨,他变得硬朗自信,世故圆滑,带着些有钱男人的骄傲,却不令人讨厌。这样的常江……换掉四个女朋友也算正常——他不是欧阳行,没有那种老迂腐的传统思想,也不追求什么君子慎独,只求快意人生。
次日在叮铃铃的电话声中醒来,睁眼一看手表,已经八点。“Fuck!”我低呼一句,接起电话,常江在那头问:“你人呢?!”
“马上下来,五分钟!”
电话叩的一声断了,我连蹦带跳下了床,就着昨天的衣服胡乱穿上,洗脸刷牙,最后戴上帽子遮住乱蓬蓬的头发,拎着包火速冲出门。
从电梯里走出来,常江悠然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正在喝咖啡。见我下来,抬手看了眼表。
“Sorrysorry!”抢在他开口前我连声道歉,“手机没电池,没法定闹钟……”
“你不知道酒店有种服务叫‘叫醒服务’吗?免费的。”
“不好意思,经验不如常总丰富,小的又受教了。”
他不辩驳,先我一步出了门,往停在不远处的SUV走去。风很大,常江身上驼色大衣的下摆懒洋洋地摇晃着,像剥了一半的芒果皮。他拉开车门,先是摘了黑色的皮手套,然后摘了脖子上的深褐色毛线围巾,最后连着脱下的大衣一起扔进后座,才不紧不慢地坐上驾驶座。
“你司机呢?”我有些讶异,领导不带驾驶员,自己开车出来办事,挺稀奇。
“什么司机?”
“那天来接我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
“那个啊,她不是我司机。”
我心下了然:“我说嘛,真是司机态度也不会那么拽。”
“拽?”
“有点儿……不讲礼貌吧,老是斜眼睨人的样子,不和我说一句话,也没和我道别。”
“她是我EX。”
“哈?!”
“我想想……”他按动引擎,车子驶了出去:“第四任吧。”
“分手了你们还在联系?”
“她在我公司做行政做得好好的,我总不能解雇人家吧。”
“啧啧啧,有钱人谈恋爱的套路就是不一样。”
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我一拿有钱嘲讽他,就露出不快的样子。只是稍微侧头看了眼后视镜,不咸不淡地道:“就那样吧。”
“那你现任呢?做什么的?”
“公务员。”
“哪方面的公务员?”
“海关系统的。”
“喔……你们怎么认识的?”
“朋友聚会。”
“公务员还能聚会?”
“公务员不能拉屎吗?”
“一点都不好笑。”
他也没笑,继续开车。新年的第一天,高架上车流很少,因而他开得又快又平稳。我看了会儿风景,觉得气氛有点闷,又开口问他:“你和你现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今年。”
“今年才刚开始,大哥。”我提醒他,“今天是大年初一。”
“那就是去年。”
“你这时间跨度也太长了点。我这么问吧,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半年。”
“她比你大吧?”
“嗯。”
“大几岁?”
“三岁。”
“女大三抱金砖嘛。”
“就那样吧。”
“怎么老说‘就那样吧’,心情不好?语气这么低落。”
“我在开车。”
“她都和你爸妈出国度假了,也算见家长了吧?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吱————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身体急速前倾,要不是绑了安全带,绝对撞在挡风玻璃上。车身因为惯性止不住乱晃,座椅在我身下乱撞。所幸常江稳住了方向盘,车才没有撞上隔离带,不然我可能因公牺牲了。
“你干嘛啊!!!”我吓掉半条命,冲他尖叫
“不好意思,走神了。”他倒是很淡定,“你继续问。”
“谁要问你!”我气急大喊,“认真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