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许多。一直到我亲手接过那个透明的培育箱,我都不敢相信这一路最惊险的居然是早晨那次差一点酿成的车祸。盖章,交费,放行,提货,一路畅通,预想的困难从未出现,我只动了动手指,还没搞明白整个流程是怎么回事,二十只价值不菲的小白鼠就已经在常江的车上了。
“真的要晚上就赶回去?”常江坐在驾驶座上,胳膊架在方向盘上,手撑着头,问我。
“嗯,要尽快把它们送进实验室。”
“不陪我在上海玩儿一天?”
“加班费和代理费我们会如数付给你,记得开□□。”
他点点头,侧头看了看外面,像是在想什么问题。“坐火车回去方便吗?拎着这么大个箱子。”
“很近的,要不了多久。而且今天大年初一,车上应该没什么人。”
“公共场所,这些小白鼠会不会……被传染……感冒什么的?”
“没事,这箱子是专门……”
“要不你把我车开回去?”他抢先说。
我半信半疑,半眯眼睛反问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大老远跑一趟把它们接回家,死在路上怎么办。”
“没事的。”
“饿死鬼装客气?”
“没和你客气,我只是嫌麻烦,车还得开回上海来还你。”
“这倒挺符合你的作风。”他笑了两声,推开车门:“走吧,我送你。”
“不用了吧?就几步路……你穿衣服戴手套的时间都够我进站了……”
说话间他已经从后座拎了培育箱,帮我拉开了车门。
“你这是活禽,小姐。不能直接进站,得办托运。”
“还要托运?”
“谁让你不开我的车。”
转眼间又变成那个有些自傲的物流专家常总的样子,我叹了口气,跟在他后面。
他很快帮我办好了托运,培育箱被搬上一条长长的传送带,换来两张轻飘飘的薄纸。“到站记得去托运管理处提货,第一联交给他,第二联别扔了,你自己留着,免得事后查起来不方便。”他交代道。
“哦。”
“就一个字?”
“谢谢你哦,小常总。”我拿腔拿调。
“电池给你,快进去吧。”
我从他手上接过电池,掏出手机正欲装上,他突然说:“放了两晚上,会不会没电啊?”
“不会吧?”我心惊,还真有可能。
“骗你的,帮你充过电了。”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习惯性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就好像很多年前我们毫无顾忌地做过无数次的动作一样。他的笑终于褪去了刚见面时那种恶意的挑逗,阳光,温暖,真诚,依旧是那个老实、有钱、好脾气的常江。
我有点恍惚。
“快进去吧。”
“哦……拜拜……”
“拜拜,新年快乐。”
“你也是。”
他冲我招招手,温和地笑,我转过身,飞快朝候车室走去,似乎害怕身后常江的脸会变成滔滔的回忆向我涌来,将我淹没。
到江海时已经夜里九点半,取了行李出来,路上冷清得可怕,只剩忽明忽暗的路灯照着几个孤零零的人影,一看见有人从出站口走出来,就上前唠叨:“坐车么?坐车么?市内都五十,镇上一百……”
出租车不见踪影,我只好上了一辆看起来稍微干净一点的车,开车的是个中年女司机,戴着厚围巾和帽子,一边嚼口香糖,一边看着倒车镜和我闲聊。她问:“姑娘从上海来啊?”我用方言答:“我是本地人。”她也换成了江海话,问我:“大过年的,怎会这么老晚才下火车?”我说:“加班了。”她“嚯”地抽了一声:“是哪个缺德领导,过年都还要你们加班!”
我笑笑没吭声,猜想她和欧阳行应该很有共同语言。车停在江海大学校门口,传达室大门关得紧紧的,一个门卫也没见着。她问我:“这学校都没人了,你怎么进去?”我道:“翻进去。”她又是“嚯”的一声,一脸看贼的表情看我。我冲她笑笑,叉着腰盘算一番,拎了培育箱走回前座。
“阿姨,校门锁了我车开不出来,您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行吗?我放个东西就走。”
她犹豫了一阵,问我:“等多久?”
我掏出钱包,拿了一张一百的给她:“剩下一半我待会儿给您。”
“哎哎哎,好好好,我就在这儿等你。”
我咬牙,后悔坐了黑车,没法开□□报销了。
在实验室里好不容易把小白鼠安顿好,做完初步检查,一看表,居然过了快一个小时。匆匆跑下楼,还好车还在楼下等,我拉开车门第一句话就是“抱歉,您久等了。”司机道:“现在去哪儿?”
我把欧阳行家地址告诉她,二十分钟之后她把我送到楼下,我又多给了她五十块钱。她拿着钱也不急着开走,倒是叮嘱我:“快回去吧,再晚点儿年都要过完了。”
她大概是不知道,我是害怕回去的。但害怕归害怕,这世上令人害怕的事多了,正因如此,上帝才给了人勇气。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拧开了房门。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布局还是一样的布局,熟悉的欧阳行坐在熟悉的沙发上,老电视依旧在放着嬉笑吵闹的节目。然而气氛不一样了,似乎有什么在空气中游走。
他转头看着我,穿着浴袍,头发半湿,应该刚洗过澡。
他不说话,我口干舌燥,嗓眼儿像是干涸的黄土地,气流一通过,就吹起粒粒黄沙割疼我的咽喉。“还……还……没睡?”
他慢慢扭回头,眼睛盯着电视。
“春节……快乐……”我怯怯地走近他,从衣兜里掏出早就买好却没来得及送给他的礼物,小声说:“送你的……”
“亏你还知道是春节。”他轻轻一声,却像是利剑插在我心上。
“对不起……”
他关了电视,起身往卧室走去。
“我们……不能谈谈吗?”我追上前道。
“你挂掉我电话的时候,想过和我谈吗?”
砰的一声,不轻不重,房门在我眼前合上。
眼泪涌上来,我无法控制地伸出手,使劲敲他的门。他猛地把门打开了,留我愣在原地。
“我要休息了,别再敲了。”
不等我动弹,不等我说出一个字,他已经再次关上了门。
我从未见过如此冷酷的他,不为我的眼泪心软,也不接受我的道歉,一言一语字字平静,因为平静所以无情。
但这就是他的脾气,越是生气,越是清醒,也就愈发坚定,每一个字都是表面的意思,让我别敲了,意思就是敲破门他也不会和我谈的。
我自知理亏,即便委屈,也只能受着。一边擦眼泪一边洗澡,谁让我惹了他生气。
在外面忙活了一整天,又是坐汽车又是坐火车,加之这么多天让我牵肠挂肚的问题终于解决,精神突然放松下来,一觉睡得比猪都沉。我是在鼻塞中醒过来的,睁眼才发现身上的被子没了一大半,只剩一个角搭在大腿上。病毒的攻势比想象的要凶猛得多,亦或是我的免疫系统还在放假,总之从醒来到洗漱完毕短短半个小时内,我已经经历了鼻塞、流涕、头痛和肌肉乏力的感冒症状。
更糟糕的是,我发烧了,照这个情形来看,已经不是普通的感冒,而是病毒性流感。冬末春初正是流感发病高峰期,我哀叹一声,倒霉生病就算了,偏偏是我和欧阳行闹矛盾的时候,好像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真是的……
欧阳行不在家,门口放了两个大包裹,不知道是什么。我想去看一眼,又头昏脑胀,懒得动弹,干脆抱了棉被躺在沙发上,倒了一大杯开水,心想先扛一扛,等病毒都被烧死了,就不用去医院了。然而刚躺下,门口传来锁孔转动的声音,我连忙围着被子坐了起来,欧阳行穿着薄薄的运动衫出现在门口。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拿了门口两个袋子就要走。
“你干嘛?”我一说话,才发现居然嗓子也哑了。
“搬家。”
我大吃一惊,推了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搬去哪里?”
“外面。”他用一只手抓着两个袋子,另一只手要关门。
“你没必要这样吧?!我都和你道歉了,你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他终于停了动作,半开着门看着我,依旧是冷冷的表情。
“我们就不能各自让一步吗?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在门口,进门,从餐桌上拿了一张粉红色的纸片递到我面前。
“从你衣服里掉出来的,我帮你捡了起来。”
我努力保持清醒,睁大眼睛一看,是托运单的留存联,客户签字上赫然两个大字:常江。
欧阳行是我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自然认得出他的字,自然多多少少知道他和我之间的那些事。
我只觉得头脑发昏,腿脚发软,紧紧闭了眼。明知说什么都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却还是颤抖着和他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不说话,把那张纸放在茶几上,双手抱怀,叹了一口气。
“我确实是去找了常江,但那也是因为他说他在里面有关系,可以帮我早点把货提出来……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他也有了女朋友……”
“你知道这种全国都在放假的时候,让一个科长出来加班要下多少功夫吗?”
“我给了他加班费……”
“呵。”他冷笑一声,“你太天真了,秦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