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无法描述,无端令我浑身发寒,汗毛直立。不是因为他无情的冷笑,不是因为他怒极的平静,而是那毫无遮掩不加修饰的轻蔑,似乎是一把尖刀,在我和他之间生生砍开了一道沟壑,无法逾越的距离。你太天真了,秦铮,你才只有二十岁,就妄想着自己能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你只能看到事物的表象,却不知世间万物最根本的属性是渺小与平淡。你以你那令人羡慕的勇气吸引我爱上你,然而终归是无知者才能无畏,你的天真、简单,放在三年前也许为你增添色彩,时至今日,你却依然这样,这只能令我鄙夷与失望……
泪水模糊了双眼,欧阳行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我瘫软在地,止不住地流眼泪,欧阳行最后一句话在我耳边回旋,他轻蔑的眼神像是传说中的箭血草,只要碰见我的血管,就拼命往里面钻,让我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冰冷的地面亲吻滚烫的皮肤,我却像死人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一动不动望着天花板,眼前一片漆黑。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依然清醒,但不断有画面在播放,那个曾经碌碌无为的常江,已经成了英姿飒爽的青年企业家;顾枫怡,我的好友,今年三月已经去了她朝思暮想的东京都,在那里当交换生,顺便在孔子学校教教书,争取桃李满天下;夏雪莉,曾经的第一名,我听人说起过,去年就如愿去了纽黑文,成了欧阳行的校友。
我在半梦半醒间大声笑了出来,声音如破锣般刺耳。我的同伴们,不管是比我好的,还是比不上我的,都已经在社会上小有成就。而我呢,在一个小城里慢悠悠地读大学,为几只老鼠焦头烂额,和男朋友吵架。我曾经以为自己年轻,有希望,大有可为,然而三年过去了,在其他人都追求脚踏实地的生活时,我仍旧站在寻梦的起点徘徊,试图追逐那飘渺的梦想。
而三十二岁的欧阳行,已经不需要什么梦想。我们曾无数次地因为回家的问题吵架,因为过春节不回家而生气,并不是因为我们彼此没有沟通,不愿妥协,而是因为我们相差了十二岁,在对家的认知上,差别太大。他已经不再年轻,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安定的地方,一个平凡的伴侣,一个可以让他不再孤独的人。我却正在最能折腾的年纪,我愿意放弃所有,只为了过上想要的生活。
这才是我们最根本的分歧,这才是他最后的表白,这道无法逾越的天堑让我绝望。
迷迷糊糊地过了无数天,我的意识才渐渐清醒,高烧终于退去。昏睡的日子里我似乎丧失了所有的知觉,只留下了动物的本能,在短暂的清醒时间里强迫自己喝下一碗碗的糖盐水,以免体力不支。睡醒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却发现手机早就没电了。
重新充电,开机一看,已经大年初六,我整整睡了四天。
使劲揉揉头发,一股馊味儿。我懊丧地进浴室洗了个澡,再出来看手机,几十条未读短信,一大半是群发的新年问候,看完就删。还有几条是常江发过来的,问我到了没有,为什么不回短信,为什么电话关机,没事吧,之类的话。
我回他两个字:没事。
铃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没有欧阳行的消息,也没有他的来电提醒,我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却抽得更紧。想给他打过去,转念又想到他那样绝情地搬出了他母亲的家,在我高烧不退的几天里没有一点关心,我何苦热脸去贴冷屁股,给他打电话?
心里盘算,他的离家和我的出差,就算我们之间的两清了吧。
自尊真是恋爱里最可恶的东西,却也是让人最放不下的。
欧阳行已经搬了出去,尽管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了新住所,也不知道他可能的去向,但总之他已经不住在这里,我也没有留下的意义。做决定和行动的速度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快,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扫地,拖地,把容易腐烂的东西全部扔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傍晚时分关上了房间的门,手里只剩下一把小小的古铜色钥匙。
我看着那枚钥匙,一边流眼泪,一边笑,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三年前欧阳行从母亲的手上救下离家出走的我,从此我的青春、梦想、时光和回忆,全都留在了这一间老旧的屋子里,浓缩在这一把小小的钥匙中。它成了我和欧阳行之间的藕丝,我要把这钥匙还给他吗?还是悄悄留下?我和他,还会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吗?
啪嗒,啪嗒,啪嗒。像滴水的针尖,眼泪和日子滴在时间的海里,没有涟漪,没有影子。
也许与三年前的那一段经历比起来,我唯一的进步是有了Timber,不用再去跳蚤市场卖东西换钱。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单间,从宿舍里搬了出来,因为害怕自己阴晴不定的脾气和彻夜的哭泣吓到无辜的室友。我依旧如同三年前一样狼狈,好在物质的改善让我“看起来”还算是个正常人,只是黑眼圈重了一点,比以前瘦了一圈。我用昂贵的眼霜,吃喝毫不忌口,却没什么起色。
我每天都去实验室,梁教授终于从美国归来,送了我一本英文版的《基础物理》,尽管这对于一个学生物的学生来说似乎没什么必要,我还是假装很惊喜,感谢一番。
“小白鼠的事,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她一边嗅着自己手上新买的香奈儿牛皮卡夹,一边问我。
“刚好有个朋友做物流的,帮了点忙。”我一言带过,希望自己脸上没有什么值得让她八卦的表情。
“是吗?”她也假装出一脸惊喜,“那真是太好了。”
我突然又想到了欧阳行,我们最后那一通电话,他怒气冲冲地说没有人会把这件事当成功劳。鼻子一酸,我匆匆逃离实验室,冲进洗手间洗脸。他是对的,我最终发现,却已经没有他在我身旁劝我省下点力气,别再往前走。
一天一天过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一面。悲哀的是,我越来越不抱有与他重归于好的希望。如果说一开始我是因为放不下脸面而没有主动去找他,那么现在,我则是因为预见到了结局而不愿接受结果。我太了解他了,甚至可以站在他的角度自我批评,即便我们再次见面,讨论的问题已经不会是我该不该大过年的去上海、他该不该在我生病的时候搬家,而是我们有没有必要再一起走下去了。
他的答案与我只有薄薄一层纸的距离,我不想捅破。
我还爱他,爱他不再年轻的脸庞,爱他平静动听的声音,爱他的体贴和关爱,爱他午夜的亲吻和拥抱,可这条路终将走到尽头,就好像瀑布终归会落入悬崖……我在纸上反复描绘激浪从天而降在巨石上拍起的水花,仿佛听到轰隆隆的水流声,还有骨头摔得粉碎的声音。
眼泪啪嗒一声掉在纸上,手掌摩擦而过,瞬间染污了整幅画面。我慌忙抹了把脸,竭力控制住鼻头的酸涩感,抬头才发现教室里已经陆陆续续坐进来下一堂课的学生。收拾东西间,一个学生走近问我:“同学,请问这儿有人吗?”
“没有。”
“哦,谢谢。”她扔了本书过来占座,我一看就呆了——《西方文学史》。
电铃声破空而来,我被吓得一个激灵。“不好意思,让一下!”大喊着撞开占座的那个人,拔腿就往后门跑,心里一边祈祷,上这门课的老师这么多,不可能那么凑巧是欧阳行,绝对不可能、千万不可能!
可我在惊惶中忘了,欧阳行有个习惯,就是从后门进教室。
所以我就这么不凑巧地撞在了他身上。
“小心!”他条件反射似的扶了我一把,抬头看我时,脸色才有变化,丰富得如同傍晚的火烧云。
我扭头要走,胳膊却被他突然施力,拽住了。
“等下还有课吗?”
“……”
“坐在教室后面等我好不好?”
“……”
“过来。”
他拉着我,把我摁在教室最后一排,折回去闩上后门,才往讲台上走去。
“各位同学,下午好。”这课按学校规定应该是用英语讲的,他却破天荒说了中文:“今天天气不太好,就先点个名吧。”
四十多个学生叽叽喳喳说笑起来,内容大概是老师从来不点名,为什么今天要点名。我也觉得奇怪,欧阳行不是爱点名的主儿,因为他认为学生的出勤率是由教师水平决定的,出勤率低,老师和学生都不痛快,何苦搞这出让自己烦心。
“我就抽几个点吧。”他煞有介事地拿出花名册,念道:“安友友?”
“到!”一个轻柔的女声回答。
“付朝晖?”
“到!”是个男生。
“秦铮?”
“……”学生们面面相觑,没人回答。
他又看着我念了一遍:“秦铮?”
“……”
“没来啊……那这二十分平时分就没了。”他啪地一声合上册子,不理会学生的惊叹,招呼道:“OK,let’scontinuelecturef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