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勿忘我南襄河
差点忘记，杨参谋长与和将军还凉在长江边呢。
说来，民进号离开沙市两日，杨参谋长与和将军才到，所以不知道实情。岂止他俩，葛船长连军委会与一二八师也瞒了。
这一趟赴空，杨参谋长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了。留，是逃避责任，合了电文警示事败自戕；回，无所作为，军法处刑律不饶人。可恨这批漂浮不定的军事物资，不仅导致他劳碌奔波，甚至将之逼至绝路。如果说他后来依然在一二八师里如鱼得水地做着参谋长，目前这道坎，不加细说难以释怀。
摆在面前两条道，一是弃命而逃保得全身，二是无功而返身首异处。闭目思忖，前一条道不好走，这趟沙市之行，师部不阔绰的家当里卡车带出来两辆，随从包括和将军二十多人，非常时期这样处事，便宜了日本法西斯。第二条道纵然利索，一死有些冤屈，不如如横尸疆场痛快。权衡再三，他决定回去。唉，除了和将军让部下受了牵连??????
撇开这两条道，当真没有选择？不然，日本飞机炸掉的，火药与炮弹没指望，枪支与服装可以捞些上来将功折过啊。嗯，说不准这就是另外的契机。杨参谋长睁开眼，叫来和将军：
“联系打捞队，亡羊补牢或许可以减少损失。”
打捞队来到。和将军说明缘由，杨参谋长催促下水。队员们听说此事，一个个莫名其妙，众口一词回复道：
哪有什么军事物资，那是日机走了眼。
杨参谋长眼里泛光，疑惑道：
“什么叫走眼？”
一队员抖落道：
“这码头上除了你们，谁都知道日本飞机炸掉的是一条旧驳船。”
“那，为什么？”
“葛胡子使了障眼法。”队员继续道。
“当真？”
“驳船仅剩空壳，我们推下水的。”另一个队员抢道。
原来如此，是个好消息。寻见船老板再觅军事物资，岂不水落石出：
“那个驳船老板呢？”
众人抬手一指，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杨参谋长听明了一句：“正在舱里数钞票呢。”
杨参谋长手一挥，打捞队散了。扭头对和将军道：
“看见那驳船了吗？叫船老板来见我。”
胆颤心惊地驳船老板在和将军的押解下，半路知道了原委。见着杨参谋长，一个大大的惊讶：
“好个葛胡子，连你们也瞒了，这是为何？”
证实了军事物资尚存，杨参谋长在生与死间有了晃悠的余地。不能让民进号下淌了，淌下去的岂止是军事物资，简直就是包括他在内二十多条人的性命。和将军在民进号上呆过，应该熟悉葛船长。
和将军心里装着女儿，一句简短的描述给了杨参谋长一剂定心丸：
“这个人历来横蛮、独裁，固然胆大包天，也是党国可信之人。”
杨参谋长点头：
“不仅胆大，还很精明，他的借鸡下蛋之计瞒过特高课，也瞒过师部和我。”
毋庸置疑，锲而不舍跟踪追击，陆路反超再行拦截。因为，水路无论是驳船、火轮与民进号相比，如同龟兔。
临行，随行船员要求留下，杨参谋长任之。和将军不愿走，杨参谋长也由他。他的三个随从，清晰地映着四百亩溃败时枪杀同伙的那一幕，都愿随了杨参谋长同行，和将军恨恨地默许。仅留下无所适从的瞟眼。
当然，和将军同往容易撩惹往事，且那往事凄凄惨惨，全是噩梦、轰炸、离别，触及就伤心。他面子上冠冕堂皇：
“你去追葛船长，我坐镇待守。”
杨参谋长心急如火，觉得有一丝道理，准了。他隐约觉得，到底这批物资与和将军干系不大，他另有着重。
杨参谋长的卡车与葛船长的民进号比较，终究快一些。他风风火火到了监利港，水面上不见民进号，码头上有人侯着下汉口。杨参谋长下令刹车，整装列队奔赴码头，准备就地实施拦截。听说葛船长横蛮，也曾委托和将军向师部汇报，言外之意要求增援。
王师长听闻一塌糊涂，不是说在新堤港吗？怎么到了新堤又说在沙市，沙市不成又折回监利。是军委会忽悠还是民进号作祟？杨参谋长酒囊饭袋，这么些日子了，如江汉的陀螺，只知道旋转，没有半点作为。既然要支援，就近安排新沟嘴的潘团长配合就是了。他妈的，叫老子打日本，几只枪炮折腾得叫人头晕目眩。
潘团长的救援队还在半路，民进号泊了监利港。杨参谋长回头一看，纵然荷枪实弹，两个班不够。等不及了，他改辙联络县政府配合。董县长因擅离职守受到军委会训斥，携了保安司令刚回城，船是调不出的，慌慌张张只身前往。及至三方碰头，葛船长依然是历来的那一套老话：
“我要大米，冻鱼冻肉，新鲜蔬菜，肥皂、牙膏、阿司匹林还有柴油。你去组织，越快越好，我们付钱。”
这番话董县长明白。他哪里去筹备？商榷让葛船长坚持一下。葛船长无奈，思想民进号还可以支撑几天，下一站再补给不迟。杨参谋长云里雾里，不耐烦地打断道：
“你就是葛船长？重庆拨下来的军事物资呢？”
葛船长望望天：
“你就是杨参谋长？这样明目张胆，还怕日机没人引路？我一路顺畅，就因你尾巴似地跟着，空中又不安宁了。咱们缓一缓，你与师部联系联系，拿出一个稳妥的方案出来。”
葛船长这一反问，杨参谋长觉得奚落了他。什么联系什么稳妥什么方案，倒像是在不温不火地捉弄。他当即性起，拔枪使横道：
“军事物资不卸下休想开船，这就是方案。”
想想也是，这批军事物资从大处说关乎江汉命运，从小处说牵涉自己生死，他不得不急。葛船长不知就里，也不吃他这一套。索性不理，向董县长丢下话：
“物资我回转时准备好，千万不能误事。”
董县长看他们火药味甚浓，心吊起。一个有枪，一个有钱，万一火拼不仅自己担责，还得收拾残局，圆场道：
“杨参谋长代表一二八师，物资既然是他们的，不如卸下省事。”
葛船长换一副口气，依然镇定自若：
“我何曾不想卸下这累赘，日本人的眼睛盯着呢。请杨参谋长收起枪，赶快藏起来，日机是对着你来的。”
说话的当儿，盘旋头上的日机由一架变一行，开始轮流俯冲。一阵大面积的轰炸，大家分头隐蔽。炸弹长了眼睛，只在人群稠密中开花，民进号安好无恙，葛船长见状凄凉地摇摇头，趁着烟雾回到民进号。雾色里，继续向武汉行驶。
倒霉的杨参谋长，大张旗鼓的行径日机误认为是军事行动。透过烟雾，望着远去的民进号发愣的当儿，援军赶到。援军闻知民进号已启程，想是接收落空。也不与杨参谋长会面，悻悻然地别了监利城，回驻地告知潘团长。
潘团长听说一惊，以为援军迟到误事。为了脱己责任，遣使王师长处面谕。使者弯弯转转走了三日，王师长知晓杨参谋长的拦截计划又落空。他气急败坏：
“通知军法处，派人将杨参谋长给‘办’了。”
师部里，谁与杨参谋长不交好？军法处长闻令冒汗，揣摩王师长在气头，推诿道：
“杨参谋长新堤、沙市、监利到处奔走，长江弯弯曲曲几千里，哪里寻他？”
“新堤、沙市、监利、包括沌口，一个码头也不落下。再磨蹭老子连你也毙了。”
这是气话，军法处一个空壳，哪里分出许多人来？他假意受命布置。慌慌张张一扭头，与机要员撞了个满怀。机要员眼镜跌落，正待呈上的电文不翼而飞，自顾地上摸摸索索。军法处长捡起电文与眼镜，眼镜递给机要员，电文呈上王师长。在替杨参谋长担忧的同时观察王师长动向。这一观察不打紧，感觉王师长盯着电文的脸色渐渐平和，随即露出笑意。笑意未曾收起将电文回给军法处长。军法处长颤颤巍巍地接了，以为王师长收回成命，想是自己的拖延有了效果。低头一看，原来是第五副官沌口发来的密函，仔细一轮：
“军事物资已在掌控之中，立马火速运回师部。”
军法处长吐一吐舌头，原来与己无干。难怪王师长的脸色这般晴朗，东方不亮西方亮。电报来得正是时候，消缓了王师长的暴躁，也救了杨参谋长一命。正待出去，王师长抬手止住他：
“长江边别去了，注意南襄河的动向。有第五副官的消息马上报告我。”
军法处长偷偷一笑，我压根儿没想去长江边，这一次你误会了。
两天后，一支长长的独轮车队抵师部。消息轮不到军法处长汇报，王师长一时不间歇地关注此事，这时候正带领部下在城外候着呢。
不消说，载着军事物资的车队令官兵们心花怒发。王师长尤甚，笑对第五副官当胸一拳，感激与赞扬全部包含。这时候王师长才醒悟，不管是军委会还是民生公司，所有的煞费苦心都是在极端负责任。
此责任，包括葛船长付出的心智与勇气。只是长江局暗中一记推手，无人知晓。王师长在感激军委施舍的同时，头功记在第五副官身上，潘团长及时汇报详情，记三等功。徘徊江边的杨参谋长，他或许忘记，或许是无暇顾及。
受了冷落的杨参谋长，监利港的失误，归咎日机狂轰滥炸。炸弹落在身旁，民进号的隆隆声扰他沮丧。沮丧化成莫名的烦恼，紧咬牙关他怒气四溢：葛船长可恶！悄然撤回的潘团长也不是好东西！逗留沙市的和将军更是奸佞小人！
怒气牵强，不无道理。民进号远去，军事物资拱手日军，葛船长成千古罪人，我也是帮凶。看来还得不离不弃，兴许前面某个僻静处还有转机。为了转机，必须避开日机的眼睛，要避开日机的眼睛，就得分散行动，以免目标过大。筹划中，他想到师部。这一阵子师部不理不睬难道另有方案？这侥幸还没成熟就被王师长老虎性子吓退了。这个王老虎，想来一身冷汗。他哪里知道，此刻王师长可爱的很，温柔得像见了久别的情人。他是双喜临门，既盼来命运多舛军事物资，又得到曾被他小觑而智勇双全的第五副官。
岂止他，整个师部都融在欢乐里。
唯独，百里之外杨参谋长吊着心眼在胆战心惊。
好在杨参谋长善于思考，压力导致他思想深邃。于己一连串失误，冷静地逐一过滤，归结来，所有的过失俱是外因引起，自己的责任可以忽略不计。追朔到军委会的筹备计划，零落的思绪里多了一份自责，谁叫自己提出“四字计划”呢？接收的担子不偏不倚落在自己肩上，谁推卸了责任？
提出计划无可非议，倒是和将军出师不力牵连了自己。什么狗屁将军，一文不值。嗯，当真一文不值？叫人头痛的密码若不是他，何人解开？回想和将军破译电文，他有一事不太明白，什么事呢？想啊想啊，忽然想起那首有趣的微型诗。这首诗和将军是怎样译解的呢？他想不起来。当然是没得想了，和将军的解读，根本没有涉及这首诗，寓意至今无人知晓。既然无人知晓，是不是藏了玄机？他一遍一遍地默诵道：
勿忘我，花一朵。
下汉口，南襄河。
隐隐约约，硝烟与烂漫背后，军委会难道筹划军事物资抵汉口？汉口是虎穴，岂不白白奉送日本人？他不解地逐句剖析：如果“勿忘我”隐喻重庆没有忘记一二八师，“花一朵”泛指江汉的重要性。那么“下汉口，南襄河”会不会是暗喻行走的路线？果真这样，这个大胆的行动，必须到了沌口再破渡泗湖逆水南襄河，难道??????对！是的，是这样的。
诗“悟”让他大吃一惊。难道，我的付出是在为这首有深远意义的微型诗做耳目？自己竟在梦中。他打起精神，一面加速赶往南襄河，一面派人通知沿路各团，以期协助行动。
这时候，军事物资在第五副官的押送下出渡泗湖，杨参谋长十万火急赶往南襄河。
杨参谋长虽迟悟，毕竟领会中国文字深不可测的奥秘，破解了军委会的最后一步棋。而七十七号与特高课，一个在诗的牵引下误入歧途，龙头拐布防；一个丢了几枚炸弹，沾沾自喜摆开庆功酒。可惜，没有时间细说七十七号的落魄与小泽的失魂的情景。
所有人没有想到，精彩的一幕上演在南襄河的终端渡泗湖。
七十七号的决策出自高层，没人敢掴他们的脸，部下们灰溜溜地撤防龙头拐。
落魄的小泽携着马甲，最后一张牌也打不出来。白牡丹至此不露面，追踪行动告止。不安地行走在江汉大地，如狡答葛船长“漫无目的”到了峰口。迎接他的除了高搭的戏台，还有响彻大街小巷的锣鼓。最令他惶惶的是，亲见军事物资整齐、规矩地码放戏台下，王师长训完话，发放将士手中。所有人兴高采烈的现场，他懊恼至极。
杨参谋长柳暗花明，在彻悟的欣喜中一路疾驰。耳闻渡泗湖的波浪声，接到师部的庆功宴柬。他一声长啸，缭绕天际的余音除了愤懑，还有兴奋。作为诱饵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只是，陪伴了整个行动计划的他，理应与第五副官同等功劳。可惜战场要的是结果，那些不在台面与默默无闻细节，不会有人计较。但，这一切没有掩盖他的喜悦。
最可笑七十七号一般烂人，中华文化丢失殆尽，阴错阳差地领会微型诗，在无耻的奸笑中错得离谱。虽说布置在南襄河的暗探也曾与军事物资擦肩，却是回天无术，目送它归了本应的去处。
这次角逐，徒劳的行动包括：“江汉的耳朵”的秘密跟踪，七十七号龙头拐布防，杨参谋长的沿长江之行及潘团长没有结果的援助。由军委会、民生公司联手布下的迷魂阵，在中共长江局的配合下终于如愿以偿。另外，卢作孚的劳心不可忽视。至此，围绕这批军事物资所有的行动落下帷幕。
最后，让我们在钦佩、讴歌为这次行动作出贡献的所有部门及智勇之士之际，于中国文字的玄妙与深不可测的内涵也要进行赞美。谨此，请记住这首诞生于战火与硝烟中微型诗：
勿忘我，花一朵。
下汉口，南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