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才人智士都有知遇之恩的情结,谁先赏识自己,自己就为谁效力。玉婉描述过盈盈的武艺,学士已试探,非但没有夸大,反而超乎他的想象。而较之盈盈的武艺,玉婉对书生的才智更为推崇,要知道,玉婉的才智本已出类拔萃。学士几乎认定了这书生非等闲之辈。这样的人,如果自己不抢先一步,若被别人收去了,自己是双倍的损失。故而学士急急布了这么一个局,一来让书生充分展示他的学识、见识、思维和临场,二来趁机拉拢。
丫鬟人端来茶水,各人桌上敬了一杯。学士笑道:“此乃圣上御赐给我的西湖龙井贡茶,诸位可以好好品尝!”
六人小口品茶,唯诸大绶端详着杯中的嫩芽,稍作沉思,笑道:“恩师,诸位才士,余观这龙井茶,脑中冒出两句诗,‘骨香融冰雪,瘦雅傲苍穹’,不知谁能和上下文?”诸大绶言毕看着书生。
这是第一道题目。众人怎会作答,也纷纷望向书生。
书生兀自喝茶,权当不知。
学士见状,和蔼地笑着问:“段公子,不如你来应个下文?”
书生淡淡笑道:“我不知如何应下文,还请诸位续上。”
吟诗作对是文人的必会技能,姑且不说文采高低意境深浅,应上两句总归是小菜一碟,可书生竟说不知。诸、秦、吕、胡四人都面色尴尬,张居正一脸常态,学士依旧面戴微笑。
秦鸣雷笑道:“想必段公子不好吟诗弄词,那便罢了。”又对众人拱手道:“我对《论语》中‘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始终不甚明白,还请恩师及诸位才士点拨。”
自然无人回答,学士顺势说:“依段公子看呢?”
书生依然摇头轻笑道:“我还是不知!”
接不上诗还能理解,可《论语》是必学科目,书生竟也说不知。诸、秦、吕、胡四人面有不满,张居正仍一脸常态,学士的笑容有点生硬。
吕调和说:“孟子云‘无为而治’,何为无为,何为有为,在下才薄,不能参透,还望恩师及诸位才是代为解惑。”
学士又笑着问:“段公子觉得究竟何为有为,何为无为?”
书生还是摇头笑道:“说来惭愧,小生实在不知。”
文墨不行,辩证思维总行吧,这无为思想是《孟子》的精髓,任何一个读书人都知晓,何况此题完全可以任意发挥,只要说的不太离谱就行,书生却还说不知。更让人恼怒的是,三次书生都是不假思索就说出“不知”,分明是不给他人颜面。诸、秦、吕、胡四人脸戴怒色,张居正还是一脸常态。
学士设这个局表面上看是在考书生,其实是想给书生一个充分展示自己的机会,和自己所有的心腹爱徒融为一气。可书生竟然连答不知。学士也觉脸上有些无光,更陷入了疑惑,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不可能一道题目都答不上来的。
其实书生呢,这几道题目确实不至于完全答不上来,但确实也答不好。在这些饱腹诗书的人面前,你若绞尽脑汁生搬硬套,打肿脸充胖子,非但得不到敬意,还暴露了自己的浅薄。何苦呢?
有些人,他们就喜欢找些稀奇古怪的题目去考别人,以为别人答不出就显示了自己的渊博。呵,随你们出,我只答不知,你们考得没劲,不就完结了?
胡正蒙大声斥责道:“听闻公子有大才,却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不知公子知什么!”
书生笑道:“杨大人这个题目问得好。”
众人均是诧异,这明明是责备之言,他倒说成题目。
书生又说:“在下只知,有所不知。”
杨大人问:“这是何道理?”
书生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知便答,不知便答不知,仅此而已。”
“不知”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答案,可有多少人愿意答出这两个字?不知而胡言乱语一大篇,表现得很知,其实是最大的无知。
书生又问张居正:“不知张大人的题目是什么?”
张居正只笑着摆摆手,说:“无题。”
书生一听,暗自佩服,难怪此人能居首座,果然出语不凡,当即笑着说:“正解!”言毕哈哈大笑。
张居正一愣,随即也哈哈大笑。
学士瞅了瞅书生和张居正,也突然哈哈大笑。
三人的笑声在厅内交织缠绕。
诸、秦、吕、胡四人看得莫名其妙,却只能附和着干笑。
学士欢喜地对诸、秦、吕、胡四人说:“你们先回去忙吧!”
诸、秦、吕、胡四人起身道别:“恩师,我等先告辞。”
学士又说:“居正,你代我送几位大人一程!”学士的话里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你帮我向他们解释我为什么看重段世昌这个人,其二是你送了后要回来。
张居正心领神会,起身应道:“好。”
尔后五人一同出了大厅。
书生喝了一口茶,朝学士笑道:“徐大人,此茶不错,可否再来一杯?”
学士冲门外大声喊道:“来人,添茶!”
分说玉婉和盈盈带着灵儿、黄大姐进入后院,坐于垫有绣袋的石凳之上。玉婉对灵儿的态度十分恭敬,原因很简单,此时她的身份是段夫人。灵儿打量了后园,说:“玉婉姐,你这园子真大!”
玉婉笑道:“园再大也只是园,有人欣赏时它是园,无人欣赏时它什么也不是。”玉婉说得对,世间的很多事物只有当人去定义它时,才变得有意义。
灵儿说:“待我有了这么大的园子,我就在园中种上很多珍贵草药,这些草药备上了用不着易坏掉,不备上用时又难寻找,如果种在园中,可以随用随取,还能当花看。”
盈盈赞道:“灵儿,你这个想法太好了。”
玉婉也微笑着认可。但心思细腻的玉婉却从灵儿这句随意的话中看出了很多内容,盈盈初来园中时满脸欣羡,说的是“如果我有”,那是一种近乎假设的梦想,然而灵儿来到园中时,只当观赏一种很平常的事物,说的是“待我有了”,那便是认定将来我也会有,这是一种底气,段夫人的底气,我有一位奇才相公,有什么不能得到呢?作为一个女子,千金易得,好男儿不易嫁,灵儿不单习惯了这个角色,更融于了这个角色。
玉婉突然轻轻“哎哟”了一声,神色有几丝痛苦。
盈盈关切地问:“姐姐,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玉婉难为情地说:“每逢隆冬,我那几天总是很疼。”那几天说的是女人每个月的生理期。
灵儿说:“想必你气血本有亏虚,隆冬寒气较盛,亏虚加重,故而如此。可以在它来前一两日用益母草、大枣和红糖煎煮,早晚服用一次,服至它走,这疼痛便能减轻许多。”
生理期的疼痛是女人很大的烦恼。玉婉说:“益母草、大枣、红糖,好,我下个月就服。”
盈盈问:“灵儿,我倒是不怎么疼,可总是出不来,胀得难受,也能服用吗?”
灵儿说:“你完全不用服用。”
盈盈疑惑地问:“我怎么不用?”
灵儿笑嘻嘻地说:“你只需腾地飞上屋顶,又从屋顶腾地飞下来,如此几次,你那症状便解决了。”
盈盈诧异道:“这样就行?”
灵儿肯定地说:“我保证十分奏效。”
玉婉突然笑了,说:“我们在这边说着我们女人的私房事,倒不知道他们那边会说些什么?”
他们那边,当然指厅中的学士和书生等人。张居正送走四位大人,回到厅中。学士笑意洋洋地说:“段公子,如今只剩我们三人,老夫也有一个题目想考考你。”
书生说:“徐大人请讲。”
学士说:“老夫想考你的是,些才老夫、居正和你先后大笑,你可否说出我和居正为何而笑?”
书生轻笑道:“这道题目我还算会答。先说张大人的笑,张大人口说‘无题’,恰恰出了一道最难的题,他的意思是真正的大才绝非靠钻这类掉书袋的题目可以考察,我狂妄地回答了一句‘正解’,故而张大人笑的是在下的狂妄。不知我说中了张大人的笑意没有?”
张居正点头道:“我的确笑你狂妄,更笑你狂得有理!”
书生说:“再说徐大人的笑,徐学士的笑落后于张大人,只因张大人一笑,徐大人就看清了张大人的用意,于是徐大人笑的是得意,得意自己有张大人这样的门生,当然,也顺带为小生得意了一下。”
学士说:“不错,老夫确是得意而笑。”
张居正说:“那么我就斗胆来说说公子你为何笑。公子先笑,我才得以断定公子会了意,公子年纪尚轻,却身怀奇才,刚被几位大人用一些死板的题目考验,突然来了我这么一出,如我是公子,一定顿有知己之感,故而惺惺相惜地笑了。”
书生赞赏地点点头。论智者,入京之前他见到了两位,一是高胜,这位百晓生门的掌舵者完全展现了江湖大脑的魄力和本事,坐到那个位置是本事,坐好那个位置更是本事,绝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么简单或幸运,二是徐玉婉,身为女子,姑且不论才华横溢,琴棋书画皆通,只说她擅于察言观色,处事分寸拿捏准确,足以令无数男子汗颜;入京之后又见到了两位,一是学士,老谋深算又极其隐忍,绝对是个狠角色,二便是这张居正,处处透露出睿智和精明。
张居正又说:“不过说句实话,公子今日若真只做些文辞之论,我恐怕反倒会失望。”
书生只笑,有时候笑也是一种回答。
学士说:“当今朝政,正是用人之际,老夫已有居正,若再得公子相助,岂不快哉!”学士明确抛出了橄榄枝。
奈何书生还是轻笑不语,不说接受,也不拒绝。
这令学士很疑惑,换做他人,此时还不感恩戴德,肝脑涂地为自己效力。
张居正见状说:“我有一问题正好与公子探讨。”
书生笑问:“可是考题?”
张居正连忙笑道:“绝非绝非。”
书生说:“那么张大人请讲。”书生清楚,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张居正认真地说:“严嵩父子作恶多端,恩师与他们表面和气,实则水火不容,公子觉得现在局势如何?”张居正不止聪明,简直智慧至极,在他看来,一切的聪明只有落脚到解决实际问题才有意义。他见学士对书生十分欣赏,故意先将学士和严嵩父子的敌对面吐露出来,其实这事不说也人所尽知,可说出来就显示了学士和自己的诚恳,愿意把书生当做自己人。
书生说:“耗光养晦数年,只为致命一击,万事皆已俱备,唯有一处顾虑。”
学士问:“是何顾虑?”
书生说:“自古内忧外患结为一体,如今边疆不安,大人所虑必是朝政动荡,外敌趁虚而入,那时内忧尚平,外患加剧,则天下危矣!”
学士端详着书生,他未入官场,却知朝政事,初次见我,却能一语道破我的顾虑,见识非凡啊!不禁点头叹道:“这确是老夫最大的心病啊!”
张居正说:“段公子既能看出,不知有何良策?”
书生笑了笑,说:“这事不难,也不急于这一时,只待我高中后,该操这份心时,再与二位大人商榷。”书生说得轻描淡写,尔后又泰然自若地饮茶。
张居正先是一愣,随即指着书生笑道:“有趣,有趣,你这是摆明了让恩师骑虎难下啊!”
久经官场阅人无数的学士比谁都清楚,科考选出来的才士大多需要打磨几年才能料理实事,因为才华不等于能力,但书生有的是能力,是即战力,局势已针尖麦芒,一触即发,即战力是学士最需要的。
学士笑道:“看来公子也给老夫出了一道题目,老夫只得应答了!”
言毕三人又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