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大宝从树姨那带话回来的当天深夜,一道闪电张牙舞爪似的撕破夜空。这明晃晃的电光照映在城北这些蜷缩在街边的穷苦百姓的脸上,折射出来的是美梦乍醒时的茫然愁楚,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般的惊惶无措与无奈。甚至,还有着一丝丝的绝望。
“老天爷,你就真打算不让我们活了吗?”
一声哀嚎过后,哭声一片。
这场夜雨是今年的第一场雨,也是一场使人无比心酸的春雨。
城北这处老屋子里边,万大宝听到了哭嚎声便一声不吭的爬起来,急匆匆的撞门去了。
万大宝的这番动静,住在死胡同小院里的朱正春并不知情。只不过,他被刚才这道闪电惊醒之后就再没有睡下,也不是睡不着,而是睡不踏实。
翌日清晨,天气异常湿冷。朱正春里三件外三件裹得严严实实的,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冷,冷得他都不想出门了。
“阿仁,今年的香皂要不要照着去年的那种卖法去卖?”
堂屋里,宝儿刚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肉饺子,现在准备出门。“那鼎盛是跟我们卯上劲了,她一直这样半价卖货,薄利多销也有钱赚。可要是我们再不想点办法,那今年可能就挣不了多少钱了。”
“你怎么能这样?!”
莫名的,朱正春发火了,嗓门也陡然提高了许多。
宝儿猛地怔住了,她只觉有些莫名其妙,“我…我怎么了?”
“不不不…。”
朱正春连忙摆手,满脸歉意的说道:“不是你怎么了,应该是我怎么了。”
宝儿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朱正春在说些什么。
“洋货行的事你多费点心,至于香皂…”
朱正春失神片刻,继续说道:“还是算了吧,这次胜算不高,毕竟有鼎盛在中间压价,我们没法再把价格涨起来。再说了,经过去年的风波之后,相信今年这鼎盛早就开始防着我们了。”
“哦,那我先过去了。”
上马车前,宝儿又回头瞧了眼今天有些奇怪的朱正春,但她只是若有委屈的嘟了嘟小嘴,什么也没说。
“阿仁,你不吃吗?”
曹玉玲收拾好厨房出来,她也要出门了。
饭桌前,朱正春拾起筷子捣了捣碗里的饺子,说道:“玉玲,今天你先去店里开门,我缓一缓再去。”
“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昨晚受凉了?”
曹玉玲心无芥蒂的伸手过来捂了把朱正春的额头,说道:“挺正常的嘛。那我走了,你吃好再来。”
等到曹玉玲走后,朱正春夹起饺子送到嘴边,愣了愣又放回到碗里,最后起身回房了。
外边太冷,今天还是躲在屋里睡大觉吧。
冷。
是天气,还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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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临近中午的时候,有人敲门。
“七爷,七爷在家吗?”
敲门无果,这来人便开始喊门了。
南边的房里,朱正春趴在床上歪仰起头细听院外有人,他先是愣愣的傻笑了笑,后又神色凝重的起身出去了。
推开门,朱正春发现家门口竟是聚集着十来号年轻汉子。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紧缩着身子抵御风寒,可两片嘴唇却是早已冻得发紫。
终于来了。
朱正春心道一句,蹙眉问道:“诸位,你们找我所为何事?”
“七爷…”
这些汉子也不表明来意,直接齐刷刷的跪到地上,恳求着说道:“七爷,您在城北城西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您是大好人,大善人。这次,我们哥几个想请您为我们出头。”
“快起来,大家快起来。”
朱正春急忙上前搀扶,说道:“大家都比我年长,你们这一跪我受不起!”
这些汉子若有勉强的站起来,满心感激的说道:“七爷,去年春天您一口气拿出一万块香皂免费送给了大伙儿,去年除夕前您又给了红包,再加上昨晚的事。总而言之,我们给您跪上一跪也是应该的。”
“昨晚的事?”
朱正春愣了愣,抬手说道:“外头冷,大家进屋再说。”
堂屋里,这些汉子刚一坐下便已是热泪盈眶,说道:“七爷,多亏有您出手相救,多亏您让大宝兄弟带着大伙儿去到您在城北的仓库里边避雨,不然昨晚我们可就要在雨里过夜了。”
大宝,你做得很好。
朱正春干笑了笑,又好是亲切的将泡好的热茶挨个送过去,并若有歉意的说道:“这场雨来得突然,我这条件也有限,还希望大家伙儿不要嫌弃。”
这些汉子接过热茶忙着喝了一口,说道:“七爷哪里话,这么冷的天,我们能有个地方遮风避雨就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那就好。”
朱正春拣了张椅子坐下,顿了顿,直言问道:“刚才大家说想找我替你们出头,是因为最近城北这拆屋重建的事吗?”
“不仅仅只有这件事!”
这些汉子握紧拳头,好是生气,说道:“七爷,这些老屋子说拆就拆,而我们大伙儿可都已经交了今年一整年的房租啊。”
啪!朱正春怒的一把拍在椅子的扶手上,说道:“真是无法无天,这交过房租了也还敢拆?!你们都把这钱交给谁了?”
见朱正春的反应这样激烈,这些汉子便显得有些迟疑了。“城北的祁员外与秦员外,还有城西的郭乡绅,我们大伙儿在城北的屋子基本都是向他们三个人租来的。不过七爷,有件事你可能还不大清楚。”
朱正春蹙了蹙眉,问道:“什么事?”
这些汉子满脸疑惑,说道:“七爷,如今我们大伙儿租来的这些屋子居然已经不属于这三个人的了。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这些屋子全都被一个叫做张青的家伙给买去了。”
“难道这不是他们的屋子就可以拆了?”
朱正春怒气未消,说道:“告他们,把这祁员外,秦员外,还有郭乡绅全都告到县衙去,让县衙给评评理。”
“七爷,这县衙我们已经去过了。”
这些汉子皆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大伙儿拿着收条跑去县衙告状,这县衙的蒋师爷在收走了我们的收条之后便叫我们回去等消息。结果没想到,我们等来的消息却是,经查,我们的那些收条均属伪造,已被销毁。”
“全都烧了?”
朱正春咬了咬牙,好是气愤的说道:“我相信大家不可能拿着假收条跑到县衙去告状,所以说这件事,县衙也有份!”
“对!七爷说的没错!”
这些汉子纷纷响应,说道:“七爷,这些人有钱又有势,我们这帮穷人家根本奈何不了他们。而且,我们大伙儿也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想着要来麻烦您,求您帮忙的。”
“七爷!”
这时候,一位年轻汉子扑腾一声跪倒地上,说道:“七爷,我叫李志。前阵子,他们强行拆墙的时候,我爹被塌下来的一堵墙给活活压在底下了。为这事,我都快把县衙的门槛踩平了,可是没想到这县衙的蒋师爷居然想用五块大洋堵我的嘴,还威胁我说,再闹就等着吃牢饭。”
“李大哥节哀,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朱正春起身上前想要扶起李志,可是李志不愿起来。
“七爷,我爹死得冤。要是您愿意为我爹讨个说法,要是您愿意帮我们大伙儿讨回个公道,那从此以后,我李志这条烂命就交给七爷您了。”
铿锵有力,余音绕梁。
“七爷,我这儿也有一条烂命!”
“还有我!”
堂屋里,这些汉子再一次齐刷刷的跪到地上,神情肃穆,满脸诚恳。
这次,朱正春没在上前扶了,他踱出两步,琢磨着说道:“大家的意思我都明白,只不过目前这件事可能会牵扯到不少权贵,所以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听到“我们”二字,这些汉子顿觉欣喜,并好是激动的说道:“那这么说,七爷是答应了?”
朱正春眼带笑意的点了点头,斩钉截铁的说道:“民于水火,既然当官的不愿管,那我这后生小辈就来管上一管!”
“太好了!七爷肯替我们出头了!”
这一声欢呼,由堂屋飘到小院,并沿着小院门口的这条死胡同传向城北的每一条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