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风了。这呼呼的北风就跟一只大手掌似的,拍打在这排轩窗之上,直惹得那窗户纸哗哗作响,嘈嘈切切的使人不得安宁。现已是五更天了,可是在城北朱府正南边的这间屋子里,朱正春忍着剧痛翻了个身,依旧是难以入睡。他失眠了,自离开朱家湾以来的第一次失眠。
或许,是这北风太过扰人的缘故。在城北朱府西南角的这间屋子里边,曹玉玲也没有睡下,她双臂抱膝坐于床头,几度走神,几度彷徨。在那边的墙角,这支摇曳着的烛火愈渐昏黄而黯淡,可即便如此,它也要悄然无声的倒映出了这位美人的一桩心事。
这张纸条是在阿仁那沾血的上衣里头发现的,瞅他当时的模样,他似乎是并不知道这张纸条的存在。那这会是谁放的呢,又会是谁写给谁的呢?
北风过后,一场夹着雪子的小雨迷住了人们的视线。听说七爷回来了,欣喜之余,城北百姓们还不忘拎篮子鸡蛋,提两壶老酒,冒着雨雪搁在了城北朱府的门口。小心意,大温暖,故而在朱正春的心里,这个冬天不太冷。
连着好几天,当这场雨雪总算是止住了的时候,地面上已是亮晶晶的一片。结冰路滑,不宜外出,可有伤在身的朱正春实在是憋不住了,他着急要出门一趟,急着去到城外拜一拜那些与之并肩拼杀过的好兄弟。
“如若不去,此生难安。晚去一时,愧疚一世。”
如此八个字说出来,那是任谁也没有理由上前劝阻的。这天午后,朱正春悄悄的出去了。临近黄昏,他才默默的回来,而且还是红着眼回来的,像是大哭过一场。
朱府堂屋里边,沈国维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已然恭候多时。他带来一个消息,一个对朱正春极为不利的坏消息。“午后的时候,县衙派人送来帖子,说是请我明早去县衙做个旁观,做个公证。我打听过,在这县城里头,但凡是能叫出名儿的人物,那王耀祖都邀了个遍,一个不落。”
这会儿,朱正春刚从坟上回来,难免情绪不高。他跺了跺鞋底上的冰碴子,心不在焉的问道:“旁观谁?公证谁?”
见此,沈国维不由瞧了眼万大宝,他以为,有些话还是让万大宝来说比较合适。然而,在朱正春回来之前,万大宝就已经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所以这会儿,他暗暗咬了咬牙,余怒未消的说道:“那二十八个狗东西,他们说七爷太过猖狂,一般人是招惹不起的,以致无奈之下,他们就集合那二十八份合伙契约去了县衙,说什么要跟我们对簿公堂,讨个说法。”
呼…朱正春若无其事的哈了口热气,搓着手说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在这之前,我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
“我说是他们太贪,比那老薛还贪!”
万大宝拳头紧握,好是不甘心的说道:“春哥,实话跟你说了吧,先前为了能把你救出来,我自作主张的从洋货行的账面上取走了五十万大洋。另外,因为城东鼎盛的关系,今年我们洋货行的生意一直都不怎么样,结果还被我败掉了五十万,所以如今我们这账面上就只剩下七十多万了。就算是满打满算,把沈财主的那两百万也添上,那我们这也还是不够赔给人家的。”
朱正春嘴角一瘪,笑着问道:“怎嘛,你还是想说服我带着你们一起跑路?”
“不然还能那怎么办!”
万大宝急得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春哥,先不说我们这钱赚的有多不容易,就说现在这实际情况,那王耀祖找这么多的有钱大户去县衙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对付我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我们要留下来任人宰割?”
这时候,曹玉玲跟宝儿听着不对劲便赶紧进来了。“大宝,你们俩兄弟怎么吵起来了,这种时候你们更要一条心才是呀。”
“不!大宝说的不无道理!”
朱正春首肯一句,却又顿了顿,扭头朝着沈国维问道:“沈财主,依你看,我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的吗?”
沈国维清了清嗓子,好是委婉的说道:“实话实说,基本没有。因为明天的县衙里头,相信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肯站出来为七爷你讲句公道话。”
“这一点,倒还真让树姨给说中了。”
朱正春苦笑了笑,幽幽说道:“无妨,谁为刀俎,谁为鱼肉,这都还不一定呢。”
“春哥…”
万大宝上前一步,正欲劝说,却是被朱正春十分坚决的一抬手给挡回去了。显而易见,朱正春断断不会逃跑,并非是为了赌气,当然也不能全都说成是性格使然,只是说出于本能,在眼下的危机与将来的利益之间,他似乎是又看到了一次捞钱的机会。并且,既已萌生了“爆发”的念头,那就干脆来一次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的大扫除,倒也无妨。
送走了沈国维,曹玉玲让宝儿先去把晚饭准备起来,而她则是回房批了件大氅之后就赶着马车匆匆出门了。
冬季,昼短夜长,当天边那沉沉的暮霭被茫茫夜色所笼罩住的刹那,一辆马车呼啸着掠过城北的街头,直奔城南而去。在城南偏西的角落里,这里有一处门户紧闭,不见炊烟的大宅子,而这辆马车便是弯儿也不多拐一个,直直的停在了这处宅子门口。
至于这处宅子,它是城东鼎盛洋货行柳老板在城南的居所。这一点,早在之前,曹玉玲就已经托沈国维帮忙打听清楚了。而对于这件事,朱正春并不知情。如此说来,倘若有人要问曹玉玲她为何会背着朱正春托人帮忙打听城东柳老板的事,亦或者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找上柳老板在城南的家,那么这就不得不说,女人的心思你别猜。因为就算你猜中了,那也不会有人承认。
这会儿,曹玉玲立在门口,若有迟疑,她觉着就这么过来会不会显得有些唐突,以致弄巧成拙,无法收场,那这功夫可就全白费了。可是,为了朱正春,曹玉玲摸了摸大氅的右边口袋,她最终还是走上前去叩响了这扇朱漆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