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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春天赏樱花,秋天赏红叶就是日本人一年中的两大乐事。
春天来临时,倾心观赏樱花美而易落的娇艳姿态,用心感悟樱花那虽短暂却绚烂的一生,从中体味一种纯粹的、极度的美丽与洒脱……是许多日本人的毕生爱好。
但也有人对樱花的瞬开瞬落没有多大的兴趣,而对“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生机之感情有独钟。
时下当红的爱情小说家仙道,就是其中的一个。
九月上旬的一天,仙道坐在从东京开往盛冈的东北新干线上。
步入社会之后,每年九月初,当第一抹嫣红在北海道出现之际,仙道就会暂时抛下身边的一切,开始踏上他追逐“红叶前线”的赏枫之旅,随着仿佛彩笔渲染开来的秋色一路沿着东北、关东、京都、直下九州各地的赏枫名所,览尽秋色之后,直到12月上旬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东京。
这是他唯一的、全心投入的爱好之一,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今天,仙道就是要在新干线到达岩手县的盛冈市后,转特急hatsukari到青森市,由青森市乘路线巴士前往东北著名的赏枫之地十和田湖。
那也是他每年秋天必去的地方。
但今年和往年有所不同。
他不是像以往那样,在赏枫的路上结识和他一样的枫叶发烧友,而是从东京出发时就带了一个同伴。
现在,那个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同伴就坐在他身边,他叫流川枫,是一直以来都在出版他小说的出版社的编辑。
会煞风景、违背心愿地带着工作和监督上路,是事出有因的。
今年,仙道的财政出现了问题。
不,应该说,入不敷出的局面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去年红叶之旅后,他就再也没有写出新的作品,而没有新的作品问世,对于一个流行小说家来说,简直就是自毁人气。
在这个快餐文化流行的年代,没有人,尤其是没有年轻人,会有耐心等待一部十年磨一剑的作品,何况是爱情小说。
一季有一季的爱情教主,上一季风光无限的爱情小说家的作品,下一季就有可能摆在书店的书架上无人问津。当红与过气,有时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而去年推崇的爱情风格和恋爱方式,今年也许就成了过时的笑料。
谁说做一个现代人不辛苦,快节奏和压力大就让人吃不消。
虽然这个时代的流行速度令仙道深恶痛绝,但没有新作品,倒也不是他不想写,实在是因为写不出来。
然而,没有作品,就没有稿酬,一直以来,仙道没有花心思去寻找其它渠道的收入来源,于是,他今年拿什么去追逐红叶前线呢?
他苦思冥想,终于铤而走险,三月底和出版社签了份合同,先拿到了一半稿酬,许诺在九月之前交出一部小说。
不知是储存的素材都用完了,还是他的创作事业真的跌入了低谷,反正五个月来,他总是兴冲冲地写个开头,又不得不在中途放弃,另起炉灶,然后再放弃……如此循环往复,截稿期就这样无情地到来了。
接近九月,仙道每天都过得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一天下午,出版社的主编亲自找上门来了。
知道他什么也没写出来后,主编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把他的笔记本电脑也给砸了,还说要他按合同赔偿出版社的损失,否则诉诸法律。
不过,仙道一直都是这家出版社的摇钱树,所以,没有探个底,毕竟也就没到真正撕破脸的时侯。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主编逼着仙道在年底写出一部小说,否则对簿公堂,让仙道名誉扫地;而仙道则要求先拿到另一半稿酬,边赏枫叶边写小说。
就这样,仙道不得不带着流川,这个主编钦定的、监视他小说进度的编辑。
而且,流川的旅费也算在了他的帐上。
但不管怎么说,今年的“红叶狩”总算没有当掉,是不幸中的万幸。
仙道看着窗外,心想,如果这个秋季写不出小说来,他可能真的会坐牢,从此万劫不复。
仙道彰怎么就沦落到这种田地了?他不由暗暗叹息。
仙道振作了一下,心想,不管怎么样,就是为了每年的“红叶见”,他也要努力撑下去,仙道彰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就江郎才尽,不过是一时出现瓶颈罢了。
他一定要尽力改变这种状况。
他是仙道彰,不会这么容易就向生活低头的。
他侧头问流川:“流川先生,你说我这部新作品是写才子佳人呢,还是公主平民?又或者是乱世情侣?你是我的编辑,给点意见吧,你也不希望我什么都写不出来,对不对?”
流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淡淡地说:“主编说了,你每天至少要写3000字,半夜12点之前传给我,由我传给出版社。你要是做不到,就等着坐牢吧。”
仙道苦笑着说:“不就是300万吗,不至于要我坐牢吧。”
流川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仙道想,如果一个人的状态,差到连自己都会嘲笑自己时,别人的白眼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所以,流川这时略带轻视的神情没有伤到他。
当然,后来,他知道了,流川轻视的不是他目前的状态,而是他曾写的那些没有营养的爱情小说。
“其实,你写的小说我都有翻过。”
仙道忙转过头:“翻?不是看,也不是读?我的小说不至于这么差劲吧?”
流川肯定地说:“对,只是翻。翻过之后,我对你的小说只有一个字的评价。”
仙道颇有自知之明地说:“我想不会是好了。”
“俗。才子遇到佳人,公主遇到平民,王子遇到灰姑娘,都是诸如此类的故事。在年纪小的读者中可能会有卖点,却完全没有内涵,和那些衣食无忧的女作家们闲暇时写的言情小说相比,没有高明多少。”
仙道睁大眼睛,辩解说:“流川先生,我是流行爱情小说家,不是大文豪,没想过要成为人类的良心,更没野心去争取诺贝尔文学奖。写作是我的谋生手段,我只是跟着时代,揣度年轻人的心态,写迎合年轻一代心理需要的快餐作品罢了。你不觉得,对我的要求太高了?”
“何况,你以为一个过了二十五岁、有了人生阅历的人,还会相信爱情吗?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年轻天真的人才会相信的。我在小说里加深内涵,简直是吓跑读者、自寻死路。话说回来,我今年25岁了,怪不得小说怎么也写不出来。看来,过了这一劫,我要改行写推理小说或恐怖小说了。”
流川这时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仙道和他认识半天以来,几乎没见他有什么表情,所以,看到他的笑容不由有些诧异,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令他觉得好笑。
他疑惑地问:“你笑什么?”
流川淡淡地说:“我以为一个会为赏红叶而冒险的人,至少还有点天真浪漫,原来,你自己也是不相信爱情的,怪不得你写不出来了。不相信的东西,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仙道再次辩解说:“我不是不相信,是不确定。反正,小说里的那些故事,我在生活里从来没有遇到过。于是,写得越多,就越觉得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是在欺骗读者。”
流川突然问:“你有没读过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一句话:尽管绝望还是要写作?”
仙道点头:“我不看她的小说,不过,这句话倒是知道的,我还记得她说过另一句话:尽管有背叛,我们还要相爱。所以,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管确不确定,这篇小说还是非写出来不可,否则,我真的是要绝望了。”
他说完叹了口气。
坐在从盛冈到青森的特急上,仙道说:“我想写一个和赏枫有关的故事。我是这样设定的: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是个刚被男朋友抛弃的25岁的都市白领丽人,男主角则是个刚在一个一流大公司丢了工作的28岁的企业精英,他们不约而同地踏上了赏枫之旅,希望人生可以重头再来。后来,他们在前往赏枫胜地的途中相遇。流川先生,你可以想像,这样的两个人,和我们就在同一趟车上。怎么样?”
流川嗯了一声:“还好。他们怎么相遇呢?”
“在走道里擦肩而过,第一眼就发现了写在彼此脸上的失意和孤寂,但还没到互相认识的时候。”
流川没有说话,但显然对这种被人用得白烂的相遇方式没有叫好的兴趣。
从青森乘巴士往十和田湖的路上,仙道说:“相遇的过程,我想改一改。在新干线上,他们坐在背靠背的座位,各自想着自己的伤心事。后来,他们背靠背乘同一趟特急,背靠背搭同一辆巴士,总是这么巧,离得很近,却看不见对方。到了十和田湖,他们甚至住在同一个旅馆的隔壁房间。这样的开头,很有寂寞感吧?”
流川简单地说:“还行。”
(中)
从青森到十和田湖,车程约3个小时。
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十和田湖。
在预订好的旅馆安顿下来,听过晚饭之后,仙道走到流川房间外面:“流川先生,要不要去湖边散散步?”
流川推开门,站在门口,仙道见他穿着一件蓝色t恤衫,一条牛仔裤,就像个高中生。
“折腾了一天,你不累吗?”流川问。
仙道笑着说:“十和田湖的夜景很美,一起去看看吧。”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你今天的3000字还没写吧?”
“回来我会写的。”
他们走到了十和田湖畔。
这时,皓月当空,清辉漫撒,湖边的茂密枫叶、花木,与水中的倒影在夜色中融为一体,别有一番韵味。有人放舟湖中,于是,船桨激荡水面散出的水晶碎片彼此碰撞的声音,微风吹起的细碎波纹瑟瑟流动的声音,以及各种鱼类悄悄吐着泡泡的声音此消彼长,越发将人带入神话般美丽宁静的世界,让人领略到十和田湖浑然天成、雍容大气的自然美。
仙道仰头看着明月:“春看花,冬观雪,夏兜风,秋赏月。其实,漫长的秋季中不是只有圆月,还有清爽的风、晴朗的天、孤峻兀立的树、娇艳似火的红叶。尤其是红叶。流川先生,你知道吗?赏枫被古人称为“红叶见”,用字之妙,让人有种如逢故友般的亲切。古时候人们把进山观赏枫叶叫做“红叶狩”,狩猎红叶,野趣横生,也許在秋收季节,红叶正是最佳的狩猎目标。而“红叶踏”是指施施而行,潇洒自在的观赏红叶。在船上欣赏红叶则被称为‘红叶舟’……”
流川耐心地听完这些和赏枫有关的典故:“仙道先生,有件事我想问你。”
“别这么客气,请问。”
“到十一月,东京不是也有很多地方可以看到枫叶吗?比如东京站银杏林荫道、上野公园、代代木公园、六义园等地方。为什么非要一路追着红叶前线欣赏?”
仙道在夜色中笑了笑:“你觉得春天追着樱花前线跑的人奇怪吗?”
“有点奇怪。”
“我倒不觉得,仅仅只是喜欢罢了。何况,我讨厌等,只喜欢追或赶。流川先生,你有没喜欢的东西?”
流川老实地说:“没有。”
“这样看来,你恐怕不能理解我们对枫叶的喜爱之情。中国古戏曲《西厢记.长亭送别》里有一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在中国人看来,枫叶好像只能引起衰亡离别之叹似的。其实,我倒更喜欢一句唐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简直是华艳灿烂,满眼生机。所以,我热衷于秋赏红叶,对春赏樱花只有一般的热情。”
流川心想,原来还真的有媒体所报道的“枫狂”一族。
仙道侧头看他:“流川先生,你的名字叫枫,却对枫没什么兴趣呢。”
“叫什么就要喜欢什么吗?我并不觉得满树红叶有什么特别之处。对了,你打算让主角怎么认识?”
“还没想好。是在枫林里?在湖边?在旅馆的走廊里?还是在游览船上?”
“回去写吧。十二点前要交给我。我不满意,会要你重写的。”
“知道了,编辑大人。”
仙道心想,多了个监督,果然就缚手缚脚的,一点自由也没有,他不由暗暗叹息。
在静夜里,他的叹息声被流川听到了,流川说:“我只是按主编的意思要求你,难道……”
“我没意见。不过,写小说不是做作业,想写就写得出来的。”
流川冷冷地说:“反正每天3000字以上,是主编的命令,你完成不了,我会据实上报的。结果怎么样,你也知道了。”
仙道在月光下看着流川俊美的脸,心想,这个人不仅没有情趣,而且说一不二,怪不得主编会派他来监视自己的进度。
“好吧,我回去写就是了。我还想看一辈子枫叶,不想这么快就自毁前程。”
差五分钟半夜十二点时,仙道敲流川的门:“流川先生,我把稿子发给你了,请查收。”
流川推开门:“已经收到了。正在看。”
仙道往里面探了探头:“我可以进去吗?”
流川怔了一下:“有意见,我会直接发给你的。”
仙道苦笑了一下:“所以,我痛恨现代文明,明明住在隔壁,却非要用网络来交流。你是这篇小说的第一个读者,我希望你能把读后意见直接告诉我。”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我倒是喜欢用网络和别人交流。因为是开篇,我也觉得直接把意见告诉你比较好。不过,”他停了一下,“我说话是很直的。”
仙道走进流川的房间,盘腿坐在地上,笑着看他:“看得出来。”
流川坐回笔记本电脑前,开始看仙道这篇小说的开章。
大约过了五分钟,流川抬起头来:“还好,很流畅,没有硬伤,这个开头也还算吸引人,我想主编应该会满意的。你给小说定的题目是《》,这么看来,是喜剧了?”
仙道点头:“我一直都在写喜剧,这篇当然也不例外。生活这么痛苦,我不想用自己的笔再增加了。”
流川没有说话,但仙道觉得,他有什么看法,却不愿意说出来。
他站起身来:“不打扰了。晚安。”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仙道起床走到旅馆外面,看到流川在旅馆不远处的露天篮球架下打球。
他一个人在专心致志地投篮,动作舒展优美,极具观赏性。
他看到了仙道:“早上好。”
“你昨天不是说,没什么爱好吗?原来你喜欢打篮球啊。”
“我高中时是篮球社的。”
仙道笑着说:“真巧,我高中时也是篮球社的。你不会也是前锋吧?”
“的确是前锋。”
“真是太巧了。”
流川看着他:“既然你也会打篮球,不如我们一起打吧。”
仙道故作为难地说:“虽然我也很想,但还是算了。还是构思小说情节要紧,晚上十二点要交稿的。”
流川明白他的意思,哼了一声:“不打就算了。你想和我讨价还价,是找错人了。”
仙道其实已经跃跃欲试,但存侥幸之心,想趁机占点便宜,试探失败后,只好说:“打就打,我去换衣服。”
仙道去换了一套运动衣,和流川打球。
虽然已经七年没摸过篮球了,但高中时代,仙道的确是篮球社的王牌球员,所以,攻防技术、射球的准头、球感等,在流川的帮助下,都渐渐找了回来。
流川的篮球水平和他不相仲伯,两人旗逢敌手,打得很是尽兴,尤其是流川,有点欲罢不能的架势。
仙道双手扶膝,喘着气说:“流川,到此为止吧。我很多年没摸过篮球了,体力不如你们年轻人。”
流川让篮球在自己的右手食指上旋转:“你好像只比我大一岁吧。”
仙道只好使出杀手锏:“我还要留点体力到处走走,构思小说情节,每天要写3000字以上呢。”
他这么说,流川自然不能勉强他继续打下去了。
晚上,仙道准时交稿,他没有像昨天那样去找流川,流川却找上门来了。
流川走到他门口,劈头便问:“为什么安排他们在篮球场相遇?”
“进来再说。”
流川盘腿坐在地上,目光炯炯地等着他的回答。
仙道伸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今天早上和你打球,还真让我有了种回到高中时代的感觉。唉,高中时代,怎么说都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期。所以,我设定女主角在高中时代,初恋的男生是个篮球社的明星球员,而男主角高中时代恰好也是篮球社的明星球员。这样,就算多一个连接点吧。”
“当然,这些都只会在回忆部分里出现。我想在这篇小说里,多加一些回忆,学生时代的,步入社会后的,工作的,生活的,快乐的,痛苦的……多给这个故事一些和成长有关的内涵。流川,你有没看过宫崎峻的《岁月的童话》?大概就是那样。”
流川点了点头:“主编对这个故事的开头还算满意。虽然和你以往的风格有点不同。”
仙道笑着说:“你不是说我以前写的小说没有内涵吗?”
流川郑重地说:“说到这,我要提醒你一句,突然改变风格,可能会令你失去一部分读者,甚至找不到读者,你要考虑清楚,不要人云亦云。”
“按以前的既定思路,我根本写不出东西来了,还考虑什么?我这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不是还有你和主编把关么?我想现在的我,实在不知道读者需要什么了。”他苦笑了一下,“真是可悲,小说家考虑最多的,不是小说本身的内涵,而是市场。”
流川站起身来:“因为你只是个流行小说家。这个时代,什么都是和市场挂钩的。”他走到门口,“明天继续打球。”
“好啊。”
仙道就这样继续着在十和田湖的隐居生活,除了每天在湖边、枫林里流连,就是写他的小说,早上的既定功课是和流川一对一打球。
流川对赏枫不是很感兴趣,他每天都很忙,工作都是通过网络进行的。
他并不只是仙道一个人的编辑,说穿了,仙道不过是流川负责的、上了黑名单的、需要直接跟进的一个作者罢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仙道小说里的男女主角渐渐由相遇到相识,开始一起到湖边漫步,一起上展望台欣赏两岸的枫叶,夜里一起在湖中泛舟赏月。
但始终没有对彼此说到自己的过去。
一天夜里,流川看完稿子之后,问仙道:“为什么,俩人都不愿提及自己的过去?这样很难有真的进展吧。感觉他们好像一直在兜圈子。”
仙道微微一笑:“本来就是在兜圈子。”
他心想,陌生的两个人,真的能那么容易相互交心吗?
他和流川是工作伙伴的关系,已经认识一个多月了,朝夕相处,可他对流川的认识,不过是他比自己小一岁,现在是个编辑,高中时也是篮球社的王牌球员,仅此而已。
而小说里,那两个各有创伤的人,在旅途中邂逅,只能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可信度,再决定出示与否自己的真心和伤口。
现代人是很需要自我保护的,怕受伤,尤其是已经受过了伤的人,就更加的小心翼翼了。
这篇小说比他以往的任何一篇都沉闷,但出版社那方没有对此说什么,他当然会继续写下去。
反正,生活不可以重来,小说却可以逐字逐句地修改。
他有时会想,以前为什么能写出那些轻松诙谐的爱情喜剧昵?
也许是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真实个性的缘故。
他的本性其实是悲观的。
所以,他对流川说,他爱枫叶,并且只爱枫叶生机盎然的一面,从不去想它落叶悲秋的那一面,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
十月底的一天午后,仙道一路沿着溪流向山上走,两个半小时的路程里,看到的尽是不同种类的枫叶,在秋阳照耀下,每片枫叶都显出透明的光泽,娇艳欲滴,美不胜收。
随着溪流的走势欣赏枫叶,着实让他体会到,自己是在和大自然做一番长长的对话,俗尘挥之不去的各种烦忧,至少在这里可以暂时忘却,也为身心带来一番休憩效果。
仙道走在静谧的山林间,途中随处可见艳红的枫叶连成隧道一般的步林,清流与小鸟的鸣声拾步可闻,落叶像一条地毯般铺在路面,踩着软软的落叶和断枝,发出细小的”咔嚓“声,风送来丛林特有的香气,合上眼,可以听见片片红叶唱着“朝朝暮暮/登上高台望边陲/你的那一边/红叶可也正飘飞。”飘然坠地的声音,油然而生一种和谐的自然感觉。
到了山顶上,秋风乍起,碧空万里,漫山遍野沐浴着秋阳,层林尽染,一派秋高气爽的深秋景象。
仙道这时很后悔,没有强行把流川拖上山来,一起欣赏这绝美风光。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心想,他小说里的男女主角可以在这满山红叶的山巅上,一点一点地打开心扉,把自己的伤口曝露在阳光下,等待愈合那一刻的到来。
对于城市人来说,在这样的地方,也许能做得到。
他笑着想,故事到这里,是该有突破性进展了。
(下)
傍晚,仙道回到旅馆,没有看到流川,旅馆的老板和工作人员都说已经一天没见到他了。
他起初以为流川只是到青森办事去了,这近两个月内,流川已经去过青森好几趟,他自己也去过。
天黑了,流川还是没有回来,仙道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是出了事,比如掉入湖里,在山间迷了路,摔下悬崖……他甚至向当地的救援队求助,但还是没有流川的消息。
这个晚上,仙道有点失魂落魄,什么也没写出来。
一个天天见面的人,突然消失了,难免会让人牵肠挂肚,毕竟,他们是同伴。
流川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来。
仙道看到他那一刻,不由大喜过望:“流川,你这两天去了哪里?”
流川显得很疲倦,对他的关心没有多在意,简单地说:“对不起,因为工作上出了点事,我急着赶回东京处理,来不及和老板交待一声就走了。”
仙道心想,总能挤出点时间打个电话或发个e-mAil吧。
说到底,他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因此,流川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但仙道很清楚,他这一天多来的担忧却是实实在在的。
两天后,他们离开了十和田湖,前往下一个赏枫胜地-京都。
在新干线上,流川问:“故事发展到这里,怎么突然急转直下了?”
“因为人生无常,女主角突然害怕了,不敢再尝试接受另一个人,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最好如天上浮云聚散,心里保留一点幻想和回忆就好。所以,她带着男主角为她画的素描,离开了,回到了原来的城市。”
“不久,男主角也回到了他的城市,找了一份新工作,有了个新女友,在这后来的两年里,每当赏枫季节,他都会到十和田湖去,希望在那里能再见到女主角,但都落空了。他于是想,如果这个秋天还是遇不到她,秋天结束后,他就把女主角彻底忘记,和女友结婚,开始新生活。流川,故事这样发展,你觉得怎么样?”
流川好一会儿才说:“好像很平淡,怕吸引不了读者。”
仙道笑了笑:“流川,你自己喜欢这个故事吗?”
流川没有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仙道说:“所以,应该会有读者的,何况,故事也还没结束。”
如果说东京代表了活力充沛、今日的日本,那么,拥有近一千二百年历史的京都,就代表了古色古香、过去的日本。
有人说,东京是日本的头脑,京都是日本的灵魂。所以,说京都是日本人的心灵故乡,可谓实至名归。
十一月的京都,天空特别的高爽蔚蓝,空气也特别的清净透明,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要赶在白雪覆盖大地之前,释放出最灿烂最醇美的能量。
当然,还有那红艳似火的枫叶。
仙道和流川他们赶上了京都最好的季节。
京都的枫叶以雅致著称,十一月中旬的枫叶最为深沉艳丽。尤其是在古寺和园林的烘托下,这里的枫叶更多了一份清灵的美,意境越发幽远,常成为文人雅士吟诵赞颂的对象。
京都观赏枫叶的名所相当的多,尤其是洛西地区的岚山嵯峨野一带,是仙道最中意的赏枫胜地。漫步于紫草连天的嵯峨之野,寂寥的古寺之中,红叶如雨,衰草如织,就有了一种空旷寂廖的禅意。
仙道白天四处赏枫,晚上写稿,日子过得也还算写意。
何况,在他的熏陶下,流川对赏枫越来越感兴趣了。
一天夜里,流川对仙道说:“主编说故事太平淡了,他对这几章不太满意。”
“我就猜到了。这次写的不是才子佳人、王子公主之类的故事,怎么可能会有很戏剧化的情节?如果男主角的新女友是大公司老板或高官的女儿,女主角也找了个白马王子似的新男友,怎可能还会对一个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念念不忘?现实生活中,会有几个普通人可以做到这样?”
“主编说的不是这个。他说你这篇小说可能会感动那些有些阅历的人,所以,并不介意男女主角只是找了个普通的伴侣。他不满意的是重逢这一段,说在酒吧里重逢,太没品位了。”
流川打开一封邮件,将电脑屏幕转给仙道看,仙道凑过去,只见上面写着:“这篇小说一开始,俩个人在舟车困顿的旅行中,总是在彼此的附近却没能看见对方,终于在充满少年时代回忆的篮球场相遇,然后在满山红叶的山巅上互诉过往,最后,在一个泛舟游湖赏月的夜晚之后,女主角因为对人生没有信心而选择了离开。如果京都的重逢是为了延续在十和田湖没有开花的爱情,这样的重逢就太没有震撼力了。重写!直到我满意为止!”
仙道叫苦连天:“重写,说得倒轻松。”
“你没别的选择,只能重写。”
“那么明天我要四处去看看,找个最好的重逢之地才行。流川,明天继续赏枫吧。”
“好啊。”
“就这样说定了。”仙道站起身来,走出流川房间。
流川叫住他:“明天早上打球,不要我再提醒了吧。”
“是,编辑大人。”
第二天深夜,仙道双手抓着头敲开了流川的门:“流川,怎么办?给点意见吧。我要捉狂了。”
流川让他进来,仙道一进到流川的房间,就双手枕着头躺在了地上。
流川觉得他在自己面前好像越来越随意了,他这样想,却只是说:“我还有工作。”
仙道侧头看了他一眼:“我不会打扰你的。我想到什么时,你给点意见就行。”
流川坐回笔记本电脑前:“快说吧。”
仙道再次侧头看着他:“你是我的编辑,对我有点耐心行不行?”
“行,但你能不能快点说?”
“第一种构思,男主角从岚山赏枫后,沿山路攀登而上,准备去神护寺,而女主角刚好从神护寺出来,他们在那座小桥上重逢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仙道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兴奋地侧身向流川说:“第二种构思,他们在通往寂光院的陡峭的石阶参道上重逢,这够有意义了吧?那段充满苦修意味的石阶参道,寓意他们经历了两年的离别之苦后,终于可以再续前缘。怎么样,流川?”
“还是不怎么样。”
仙道泄气地看着天花板,心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果自己说在料理店、购物街或夜总会重逢,流川一定更会嗤之以鼻了。
这不过是个细节而已,何必这么认真,真是的。
冲击力、震撼力……要命啊,这只是一部爱情小说而已。
他想着想着,眼皮加重,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仙道感觉有人在轻轻地踢他枕着头的手臂。
他很不情愿地睁开眼来,看到流川站在自己面前,正用脚背在踢自己。
他坐起身来,茫然地问:“流川,出了什么事?”
流川不是很高兴地说:“你要睡到什么时侯?如果实在想不出来,就回你自己房间去睡吧。”
仙道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他竟然在流川房间里睡了两个小时,而且什么也没想出来,还好,流川没有铁面无私地催他交稿。
他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对不起,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没给你造成困扰吧?”
流川没有说话。
仙道走到门口,突然站定,回过身问:“流川,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职业?”
流川黑亮的眼睛看着他,仙道觉得,这双眼睛好像可以一直看到自己的内心深处。
他以前也和自己的编辑外出寻找灵感和搜集资料过,但他从来没有兴趣问对方这个问题,虽然对方总是很有兴趣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做一个爱情小说家。
从很多年前开始,仙道就不曾在人前进入睡眠状态,他总觉得那样的自己不设防,会很危险,但他竟然在流川面前一睡就是两个小时,而且睡得很香,心安理得。
难道只是因为觉得对方的人品值得信赖,觉得这个人即使发现了他的什么缺点,也不会逢人随便乱说?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又怎么解释在十和田湖流川失踪两天那次,他那前以未有的焦灼心情?
他在自己的小说里,总是不惜笔墨地描写,笔下的人物有多在意某个特定的人,而事实上,他即便对自己也不曾付出多大的关心,换句话说,他一直以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生活在这个世上。
现在,他是真的想关心某个特定的人了,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想不想要他的关心。
这世上人心隔阂而疏离,要猜到对方的心思很难,哪怕对方就站在自己面前。
“那你又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
仙道随口说:“没有原因,只是随便找个糊口的工作罢了。”
“那么我也是。”
他听着流川的话,心想,自己没有说真话,怎么可以奢望流川能说真话?
流川反问他的那一刻,到了嘴边的心里话,他又习惯性地咽了回去。
他怎么能对流川说,越不相信爱情的人,就越渴望通过自己的想像力创造爱情的童话。
就好像,往往是那些后来选择自杀的作家,他们笔下反而流露出了比普通人多得多的对生活的热爱。
所以,他以往小说里的爱情,他自己也不相信。
正因为不相信,灵感终于枯竭,生活差一点就到了崩溃、需要重振的边缘。
这篇小说里的爱情,因为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就有了写实性和可信性。
两个失意孤寂的人,相遇了应该会磨擦出爱情的火花,但这样的爱情因为是在旅途中发生的,容易让人产生不确定和放弃的念头。
也许真的需要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一次戏剧性的重逢,才能成就一段尘世的幸福。
这只看不见的手,现在就是他的思想。
就算这个故事只能在小说里显得真实,但总可以给那些和他一样觉得爱情稀缺,甚至对爱情不抱期望的人以希冀。
这样,就不算白写了。
第二天,仙道为他小说里的主人公安排了这样的重逢: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男主人公在真如堂的回廊之间游走,透过和式纸窗格,观赏着庭院里的红叶。
雨中的红叶,有一种湿漉漉的娇艳欲滴。
这时,女主角身着和服,撑着一把油纸伞,拾级而上,向真如堂走上来。
他们在雨中的庭院里重逢了,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主编对这个重逢非常满意,于是,小说里的主人公在两年前来不及发展的爱情,终于可以得到继续,故事清晰而明显地向完美结局方向推进。
仙道开始浓墨重彩地描述他们失而复得的爱情。
这时,流川突然有了异议:“你不是说,他们都各自有了发展到谈婚论嫁阶段的伴侣了?我觉得倒不如就这样在雨中一起欣赏着红叶下山,在山下车站前平静地分手,回到各自的生活去,会更真实一些。”
仙道睁大眼睛:“那重逢的意义在哪里?确定对方活得也还好?还是确定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爱情?”
流川反问他:“那么,另外两个人怎么办?他们因为不是主角,就注定要被牺牲吗?”
“他们各自上路后,也许可以在旅途中遇到真正喜欢的人。”
流川冷冷地说:“你好像太相信旅途中发生的爱情了。难道都市里就没有爱情产生的土壤了?也许过了很多年后,他们反而后悔了,发现,其实是各自放弃了的那个更有希望在一起过一生。那岂不是很悲哀?”
“流川,我们都不是爱情问题专家,只是在讨论一本小说的发展方向而已。既然是个童话,当然要抱着天真的心态去看待这样的邂逅、离别、重逢以及相爱。想太多,就不会有童话了。我可是摒弃了以往对爱情所有的不信任来写这个故事的。换句话说,我想从这个故事开始,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爱情这种东西。所以,可不可以让我这样继续写下去?”
流川听他这么说,沉默了好一会儿:“只要主编没意见,我无权让你改写。我也不是为另两个人鸣不平,只是怀疑这样的重逢,真的能把两年前失落的爱情找回来吗?将来小说出版后,会不会有一些成熟的读者说,作者这样写有些一厢情愿。”
仙道微笑着说:“流川,你相信这样的爱情吗?你是个成熟的读者吧。”
流川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今年24岁,所以,我相信。”
第二天上午,他们在岚山站下了车,从车站出发,只要步行20多分钟就可以到寂光院。
一路上充满着田园风味、野趣横生,四处可见菜田、花圃、农舍、野菊、红叶和银杏树。
他们顺便参观了附近几家风格独特的出售有清水烧和各种陶瓷器手工艺品的创作工坊。
在路旁无人看管的摊位前,他们按上面标示的价格,把钱放在旁边,买了几个柿子边吃边走。
在陡峭的石阶参道上,仙道累得停下来坐着喘气,流川脚步不停地走在前面,发现仙道掉了队,回过身来,向他伸出手:“快起来。这段路是要一口气走完的,否则,就不符合这里苦行的宗旨了。”
仙道笑着握住他的手,流川用力一提,仙道直起身来,俩人一鼓作气地登上了寂光院。
走在通往山上常极光寺的石梯小径上,红叶飘落一地,但觉脚下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而发上、肩上也在不经意间沾染了无数的枫香。
仙道心想,这一季红叶见结束,他的小说也会完成,男女主人公将获得圆满的幸福,他也可以摆脱江郎才尽的噩梦,逃掉吃官司的危险,当然,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
他看着身边流川清俊的侧脸:“流川,我还想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职业?”
流川侧头看了他一眼,像上次一样反问他:“那你又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
仙道笑着说:“我有创造各种人生模式的恶趣味。”
流川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我有督促别人修改人生的恶趣味。”
仙道听了他的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好一会儿才说:“原来我们半斤八两,没有谁比谁高尚一点。”他停了一下,“流川,除了工作,我们还能不能谈点别的?”
流川侧头看了他一眼:“你还嫌说得不够多?从赏枫的典故、赏枫胜地到枫的种类、品质、预报甚至相关食品,你事无巨细,滔滔不绝,连我都要变成赏枫专家了。”
“你也是枫,对枫谈枫,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强辞夺理。那么,仙道彰,除了小说、枫叶和篮球,你还想我和你谈什么?”
“爱情。”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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