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童话(1 / 1)

()我好像答应过/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你说/那坡上种满了新茶/还有细密的相思树

我好像答应过你/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

而今夜/在灯下/梳我初白的发

忽然记起了一些没能/实现的诺言/一些/无法解释的悲伤

在那条山路上/少年的你/是不是/还在等我/还在急切地向来处张望——

题记自席慕容《山路》

(一)

流川站在大厅里,静静地看着父亲的遗像。

照片上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对着他温和地微笑着。

在不久前那个寒风萧瑟的深秋下午,父亲终于没能敌过病魔,丢下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一死,母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很快就病倒了。

在二十五岁这年的秋冬之际,死亡、离别和疾病接踵而至,使得流川原本就毫无色彩的生活,变得更加的黯淡无光。

“舅舅。”流川正出神,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裤脚,低头一看,是三岁的外甥女夏树。

流川蹲下身,凝视着夏树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问:“怎么了,夏树?”

“妈妈在叫你。”夏树说完就跑开了。

流川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也走了出去。

在那间久已未进的储物室里,他的姐姐樱正在收拾东西。

看他进来,樱指了指面前的一个旧木箱:“枫,这个箱子是你的吧?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就处理掉了。家里尽放着这些没用又占地方的东西。”因为母亲生病卧床,流川自己又不擅长整理拾掇,樱今天是专程回来帮忙他们收拾东西的。

流川借着储物室里幽暗的光线看着那个旧木箱。他也许有五六年,不,七八年没有碰过这箱东西了。这些年来,这个箱子一直被他扔在储物室的某个角落里,如果不是樱把它翻了出来,他也许就彻底把它给忘了。

“我看看。”流川抱起旧木箱,一股尘土的味道扑鼻而来,他不由皱了皱眉。

他走出储物室,坐在外面的屋檐下,打开了箱子。

开箱的那一刹那,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充斥了流川的心田。

仿佛岁月在这里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时光的门,在那扇门缓缓开启的过程中,记忆的尘埃在他眼前曼妙地飞舞着、飘扬着,使他无法看清门外究竟有什么。

箱子里存放着的是和他的高中时代有关的纪念品:诸如用旧的篮球护肘、一个旧篮球、还有参加篮球比赛获得的奖品……

他这时突然发觉,虽然他最终没有选择和篮球有关的职业,他的过去,却是除了篮球别无其他。

他把那些给了他无数荣耀、也验证了他无数汗水的东西一一摆在了地上,然后,在箱底发现了一札已经发黄了的信。

流川拿出时不由一怔,他对自己高中时代曾和别人通信一事已经毫无印象,那时的他甚至和身边的人都少有交往,更谈不上会去结交笔友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流川有些疑惑地解开那札信,这些信是同一个人写给他的,信封上的字洒脱清秀,然而于他而言,这个人的笔迹可以说是极其陌生。

他翻到信封背后,那里写着“北海道中富良野町仙道彰”十一个字。

北海道中富良野町仙道彰……

流川仰头看着庭院里那棵已经长得很高的枫树,然后,越过它的枝桠看向高而远的天空。

人人都知道世界知名的熏衣草产地是法国的普罗旺斯,而日本北海道的富良野,则被誉为“东方的普罗旺斯”。

这些年来,流川对富良野这个地名的概念仅限于此,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在富良野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然而仙道彰呢?仙道彰……

流川在封闭已久的记忆迷宫里,搜索这个对他来说已经异常陌生了的名字。

不过,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国中时代的一个学长,比他高一年级,也是校篮球社的队员……

流川这时发现,回忆往事对他而言竟然是这么的困难,也许是这些年来,在东京繁忙的生活里,他把过去遗忘得太彻底了。

然而,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仿佛只要一经撩拨,过往就象是决堤的洪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他记忆的堤:在初夏灿烂的阳光下,在广袤的天空下,在辽阔的原野上,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熏衣草铺盖在富良野的斜坡上,一望无际、层层叠叠,如波浪般起伏不休……

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走,在充满薰衣草香味的森林里,树木郁郁葱葱、青翠欲滴;秋天到了,枫红遍布在蓝蓝的天空下,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

在校园的露天篮球场周围,种着一株株的樱树,春天来时,红的、粉的、白的,花满枝桠……

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的富良野,在他的记忆深处,其实仍是如此的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而那个总是笑容泛滥的少年仙道,在他心里也渐渐形象鲜明起来。

流川取出那些信,共有十六封。十六岁那年的三月中旬,他们举家迁到了东京,这些信都是仙道在这之后的四月至七月之间写给他的。

也就是说,仙道那时几乎每周都写一封信给他。信写得这么密集,照理说,他们应该有很不错的交情才对,怎么会多年以后,他甚至忘记了这个人?难道是因为时空相隔之故?

流川这时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起自己曾有过和别人每周通信的经历。他很清楚,在动笔写信方面,他是懒人中的懒人。

他不由有些好奇,很想知道那时的他们都在信里说了些什么。

他打开了第一封信:

流川:

你离开富良野已经有半个月了,在东京的生活还好吗?能不能习惯新学校?

北海道的春天还没有来。东京已经是春天了吧?樱花开了没有?

我现在只能一个人在校园的露天篮球场打球,有时觉得很寂寞,希望这里的樱花能早一点开。

有时我也会去森林里看看,不过,山风吹来仍然寒意逼人,我还是喜欢北海道的夏天和秋天。对了,今天我给森林里的一棵枫树取了和你一样的名字,希望你不会介意。因为它看起来真的很像你。如果哪一天你回到富良野来,我会指给你看,究竟是哪一棵。

仙道

1994.04.05

流川继续看下去,发现仙道在后面的每封来信里,写到的内容大体都是如此:先说些富良野的事,然后询问他在东京的生活,并顺带提及自己的日常生活。

流川看着看着,迷惑渐长,心想,那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信的?

他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当天色渐黑时,他终于看到了最后一封:

流川:

现在是中富良野町薰衣草祭期间,到处都是游客。因为是夏假,我以为你会回来看看。不过,你已经很久没有回信了,是不是很忙?我希望我写的这些信不会打扰到你。

我本来想去东京找你的。后来想,你也许不希望被打扰,就放弃了。

流川,十年后,十年后我们会变成怎样?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你也想知道,那么,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希望十年后,在熏衣草盛开的季节里,你会和游客一起回到这里来。

我会在这里等着你。

仙道

1994.07.11

流川握着信纸,站起身来。

他记得,那时的他的确没有回仙道后面的几封信。

因为刚到东京,一切都觉得陌生,不能适应,所以,不知道和远方的仙道说什么才好,于是就干脆放弃了回信。

久而久之,他甚至忘记了仙道在最后一封信里和他做的约定。

这时,他看到夏树正伸着她短而肥的手臂在拥抱枫树的树干,仰着头天真浪漫地笑着。

他想,自己竟然浑浑噩噩地错过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约会,不仅夏天的熏衣草祭已经过去,枫叶前线也撤离了整个日本列岛。

如今的北海道,已经是白雪皑皑的冬天。

现在启程,还来不来得及?

(二)

三天后的上午,北海道首府札幌市中心公园大街,流川站在大通公园大门外等出租车。

他本想选取最快的路线,直接从东京羽田机场飞到旭川机场,然后从那里乘坐巴士前往富良野车站,这样,前后只需花费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

因为出发前,上司突然委托他到札幌办点公事,他只好放弃了原先的出行计划,从札幌取道旭川。

现在,他赶着去车站乘特快电车,争取在下午一点之前到达富良野,目的当然是希望能在天黑之前来回于旭川。

隔着64米宽的公园大街,流川无意中看到街对面一对相当耀眼的年青男女正从东往西走着。

离他更近的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约有190公分的身高,梳着朝天发,侧面的脸部轮廓极其优美。

他穿着件米色风衣,长长的双腿潇洒而随意地迈着步伐;走在他右侧的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郎,留着短发,举止干练。她一直都在说话,这时好像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青年听了,顿时也笑了起来。

青年笑的时候,微微向流川这一边侧过了脸。流川看着他清俊的侧脸,没来由地心中一跳。那种感觉似乎是紧张,又似乎是恐惧,他的手心甚至都出了汗。

然而,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神秘力量驱使着他,令他无法移开视线。他正要凝神细看,这时,一辆公车出其不意地从大街上经过。公车过后,那对青年男女消失在了流川的视野里。

正午时分,流川走在富良野的街上。

富良野号称北海道的肚脐,北海道的中心标记就立在这里,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小市,据说每年至少有两百万的人从世界各地慕名来这里旅游。

现在是富良野的旅游淡季,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冬日的正午阳光投射在流川身上,起初只是暖洋洋的,走着走着,他开始觉得有些热了,便脱了风衣,搭在右臂上。

眼前的一切,无论是街景还是行人,于他而言,既显得疏离而陌生,却又有着某种浑然天成的熟悉和亲切感。

他清楚地知道,他和那些慕名而来的游客是不同的。

对于富良野来说,他是归人,不是过客。

流川照着仙道十年前留在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街区,但那里已经成了新兴的商业区,高楼林立,买卖声隆,不复他记忆里的当年模样。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一个地方,对一个人而言,也可以是沧海桑田。

他站在街边,手里捏着仙道十年前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看着眼前成了商业区的仙道家的旧址,想着那个已经耽误了的约定,脑海中甚至掠过了在札幌大通公园外面看到的那个颇为眼熟的侧影,不由有些恍惚起来。

他想,也许、可能、或者……发出邀请者已经忘记了那个约定。何况,他到现在还不能确定,那时的自己是不是答应过,十年之后一定会来赴约。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这里,像个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接下来,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干脆就此离开富良野;还是到那些曾经是他少年时代乐土的地方走走;亦或是,到能打听到仙道的地方再打听看看?

流川一时举棋不定。

他转过身,一眼望见对面的街边,站着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矮个青年,这时正睁着圆圆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流川起初十分反感这种颇为无礼的直视,但总觉得这个人有些亲切和眼熟,好像以前见过。

富良野只是个很小的城市,他们以前碰过面、甚至在一起打过球什么的,也是可能的。如果年纪相当,也许还在同一所小学或中学里读过书。

他们就这样在正午阳光明媚的富良野街头茫然地对视着。

“是流川吗?”青年终于有些迟疑地开口了。

“是。请问……”流川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由更加疑惑了。

青年快步向他走过来,站在他面前,满脸徒遇故人的欣喜:“真的是你。我看着你的背影,总觉得有些眼熟,像是以前认识的人。可能是因为以前在比赛时,我是后卫,常常看着你的背影的缘故。流川,你终于回到富良野来了。”

流川听他说到篮球比赛,也立刻有了印象:这个青年是他国中时的同学,那时也是篮球社的队员。他那时似乎非常崇拜仙道。

“你是相田彦一。”

“你终于想起来了。”彦一显得很高兴,“没想到十年了你还记得仙道学长以前的住址。不过,这里五六年前就开发成了商业区,仙道学长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么……”

“我带你去。不过,他今天去了札幌,要傍晚才会回来。”

流川听他说到札幌,蓦然想到了大通公园外面曾经惊鸿一瞥的那个穿着米色风衣的俊拔青年。

他心想,难道他的直觉没错,那个人就是长大后的仙道?

“流川,你还没吃饭吧?我也没有。我父母开的饮食店就在前面。先吃饭再说,可别饿坏了。”

“好啊,谢谢你。”流川起初条件反射地想推辞,但看着彦一热情洋溢的脸,实在不忍拂却他的一番盛意,当下便答应了。

当然,他也想从彦一那里听到更多和仙道有关的事。

彦一的父母听说流川是彦一国中时的同学,而且从大老远的东京回到这里,都显得异常热情。他们祭出自己的绝活,请流川品尝具有北海道特色的风味火锅,这是北海道冬天最美味的食物之一。

看着火锅热腾腾上升的蒸气,流川问:“彦一,你现在做什么?”

“在高校教书。流川,你呢?”

“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

“是建筑师啊,真了不起。“

“谈不上。对了,你姐姐呢?”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姐姐。她在一家报社工作。”彦一睁着大眼,突然笑了,“每次我和仙道学长在她面前提到你,她总是说,我就知道,流川一离开富良野,肯定把谁都忘了,他就是那种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人。我当然不同意,所以每次都会和她争到面红耳赤。我想,你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来的。你看,我没有说错吧?”

流川这时心里不无愧意。三天以前,有关富良野的一切,如弥生所说,他的确全都淡忘了。他是那种对所谓的故乡以及旧地丝毫产生不了特殊感情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冷血动物。

他这时想,每当相田姐弟为了他而起争执时,在一旁看着的仙道,会是怎样的心情?

一旦记忆的大门打开了,他怎么会不记得相田弥生?弥生比他们大着两三岁,长得很漂亮,功课又好,社团活动也很棒,可以说是富良野最有人气的泼辣女生。

国中时,每当他们有比赛,已经读高校的弥生都会很夸张地去为他们呐喊助威。只不过,她更倾向于关心仙道的表现,而不是她的弟弟彦一。

“那么,仙道现在做什么??”流川终于不动声色地问到了重点。

“他啊,在经营熏衣草农场。从北海道大学农学部毕业后,他就接管了仙道伯伯的农场,这些年来,规模一直在不断扩大中。这一带长势最好的熏衣草园就是他的。也就是通往北星山森林的斜坡上的那一大片。流川,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常常到山上去玩的。”

流川当然记得,彦一所说的北星山森林,就是仙道在第一封信里提到的,有着一棵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枫树的那片森林。

不过,他没想到仙道会一直留在富良野种植熏衣草。

自从看到那些信后,这些天来,他时常会想:这十年来,仙道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也许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际遇不凡,生活多姿多彩……

如果他也还记得那个约定,顶多是到了约期才回到这里。

流川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十年来,仙道会一直待在富良野这个小地方,虽然他在最后一封信里是这么写的:我会在这里等着你。

原来仙道不只是说说而已。流川这样想,不由心中一颤。

“彦一,后来你们是不是都没有继续打篮球了?”

“谁说的,仙道学长和我都是一直打到高中毕业才放弃的。不过,你走了之后,仙道学长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带领我们富良野市立高校打进全国大赛。老实说,以我们的实力,连打进道大赛的道内循环决赛都很困难。不过,我记得,那时札幌有好多所名校想挖仙道学长过去,都被他拒绝了。我也曾问过他为什么,仙道学长总是说,在哪里不能打篮球?”

彦一的神情显得有些疑惑,似乎到现在还是没想通,“他成绩那么好,却不肯到道外的名校读大学,后来甚至放弃了很多离开富良野到大城市发展的机会。我想,他也许是真的喜欢富良野和这里的熏衣草园。不过,以前真的很难想象仙道学长做熏衣草农场主的样子。”

也许-不-是-的。

流川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已是翻江倒海,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

“对了,流川,你为什么也不打篮球了?我记得你在高中时很出风头的。每年的全国大赛都有参加,高一时还打败过全日本第一的山王工高。后来为什么也不打了?”

“你怎么知道我高中毕业后不打篮球了?”

“其实,高中那三年,我和仙道学长都有去看你在全国大赛的每场比赛。每次看完比赛,仙道学长都会笑着说,流川真是了不起,一直都在进步。我那时很想和你打招呼,因为你的表现那么好,又曾是我的队友,真的很想沾沾你的光。但都被仙道学长制止了,他总是说,算了吧,彦一,流川不喜欢被人打扰的。我静下心来想想,也对……”

流川没有听到彦一后面说了什么,他在想,那时,当他全神贯注地站在全国的舞台上参加比赛时,仙道原来也在观众席上看着他。

他记得国中时,每当遇到弱队无需同时上场时,仙道总是坐在休息区,一步不离地看他比赛。那时,因为有了仙道的场外存在,他总是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告诉自己一定要拿出最好的表现,让别人知道,没有仙道他也能带领球队赢得比赛。

他现在突然发现,他一直是这么的好胜,一直是把仙道视为对手而不是拍档……

他想,如果那时的他知道,全国大赛时,仙道也在场外看着他,是不是可以表现得更好一些?

然而,到了今天,全国大赛和打篮球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他这时想得更多的是:仙道那时既然是专程去看他的比赛,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怕被人打扰?

没错,流川承认自己怕被大多数人打扰,但并不包括他和彦一……聪明如仙道,为什么不能明白?为什么要那么武断地阻止彦一?

也许……流川这时想,也许他们本来有机会拥有和现在全然不同的人生……

“彦一,我下午想去国中校园和那片熏衣草园看看。“

“好啊。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我还记得怎么走,我自己去行了。“

“这样啊,那也好。”彦一知道流川从小就不喜欢成群结队,当下也不坚持尽地主之谊了,“流川,傍晚记得回到这里来。等仙道学长回来后,晚上我们三个好好聚一聚。你看,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年就过去了。我等一下就打电话给仙道学长,他知道你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你们俩以前可是富良野篮球场上的最佳拍档呢。”

“彦一,不用了。我还有急事,下午就会离开这里,不用告诉仙道了。”他突然觉得很害怕,这十年来,他把富良野、那些信以及仙道的约定束之高阁,而仙道却真的留在原地,未曾须臾离开过这个地方。

他只要想到,真的有个人,十年如一日地在这个地方等着他,他却一直茫然不知,甚至错过了约期,就会觉得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今时今日的仙道。

那么,还是不见好了。

“那不好吧。你好不容易回来,为什么急着要走,连以前的熟人也不打算见上一面?而且,流川,你知道吗?你要是迟一点回来,说不定可以喝到仙道学长和我姐姐的喜酒哦。我姐姐从小就喜欢仙道学长的事,整个富良野的人都知道,你一定也知道了。不过,仙道学长一直都没有表态,直到这个夏天结束之后,他才对我说,过了这个冬天也许会决定结婚。结婚是人一生中的头等大事,流川,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也该当面恭喜一下仙道学长和我姐姐吧?”

流川神情淡漠地听着。这时他的内心深处,却有着像是玻璃被敲碎时发出的尖锐的“哐当哐当”声。

他终于肯定了,几个小时前,在札幌大通公园外面看到的那对青年男女就是仙道和弥生。

他现在非常痛恨姐姐为什么要把那个旧木箱从储物室里翻出来;更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拆开那些年代久远的信;当然,最痛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约期已经过了,还不管不顾地回到富良野来。

他回来干什么?回来确定曾经有个人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然而,确定了又能怎样呢?

花期已过,时不再来。对如今的他来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会更好。

那样的话,他至少还可以不痛不痒地继续生活下去。

仙道说得对,他很怕被人打扰;但同样的,他也很怕打扰别人。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一生也不是不可以就这样慢慢度过。

“彦一,真的不用了。我要尽快赶回东京去。以后……以后有空我会再回来的。到时再聚也不迟。”

他看到彦一瞪着大眼不无怀疑地望着自己,显然,彦一也知道,他其实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等一会我会直接去巴士站。彦一,谢谢你们一家的盛情招待。”流川突然想到什么,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彦一,“如果什么时候到了东京,就去找我吧。”

彦一接过看了看:“流川,真不简单,现在的你已经是大公司的名建筑师了。”

流川淡淡地笑了笑,长大后,总要找个谋生的职业,仅此而已。

“你既然有事,我就不勉强你了。真的不等仙道学长回来再走吗?”彦一迟疑了一下,“我想仙道学长一定很想见见你。”

“不了。我本来也不是来找他,只是想回来看看。见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彦一,到了东京,记得来找我。”这时的流川,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客套话。

“放心吧,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三)

当流川走出彦一家的饮食店时,仙道和弥生正从札幌市区一所高校外面经过。

仙道往校门里瞥了一眼,无意中看到了校园里的露天篮球场以及在打篮球的一群高中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虽然他已经尽力不让自己生活在回忆里,虽然夏天过后,他暗暗下了决心,要把少年时代的记忆封存起来,但理智毕竟控制不了一切。

他想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冬末初春的下午,那时,流川就要离开富良野了,他们在国中校园的露天篮球场进行了少年时代最后一次的一对一。

天快黑时,他们走出了校园,在分手的路边,他记得自己还是忍不住问了流川:“流川,你还会不会回来?”

“不知道。”那时的流川在暮色里沉默了良久,这样回答他。

那时的他们还只是孩子,因父母的工作调动而随着搬迁转学,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仙道很清楚,离开富良野,对流川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因为一直以来,外界环境对流川的影响微乎其微,流川也许会觉得,去哪里都一样,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当然也就无所谓特别留恋某个地方。

然而,他是真的非常舍不得离开流川。

虽然流川未必会舍不得离开他。

就是国中毕业后,读了高中,他也还会常常跑去找流川,以至于一站在国中校园门口,传达室的老人花田就会笑着对他说:“仙道,你又来找流川了。”

因为都有着赏心悦目的外表,走在一起时,也算是富良野的一道风景线。

所以,那时全富良野的人好像都知道,他们俩既是球场上的最佳拍档,也是生活中最好的朋友,虽然性格天差地别,却总是待在一起,寸步不离。

维持这种局面有多辛苦,也只有仙道自己最清楚。

因为流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对和别人交往有着最低限度的需求,也就是说,任何外人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哪怕这个人是全富良野最有人气也是最有人缘的仙道彰。

所以,如果他自己不主动找着流川,仙道相信,他们即便一直都生活在富良野这个小城里,日子久了,流川也会当他是陌生人,迎面走过也不会和他打招呼。

这些年来,他有时会想,少年时代的他,这么苦心地经营他们之间的友情,是自己怕孤单,还是怕流川孤单?

然而,从小到大,他身边从来就不缺乏崇拜者和追随着,比如彦一姐弟俩,他应该是没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孤单的;至于流川,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孤单……

不过,他那时也许就察觉到了,在遇到流川之前,他其实一直都是孤寂的;而流川,也未必真的就不怕因孤单衍生的寂寞。

这世上应该没有不怕寂寞的人。流川只是因着性格的原因,从不去了解不寂寞有什么好处罢了。

因为有着切身的体会,仙道一直觉得,寂寞于人,总是有着或大或小的伤害。

后来,他们一个在富良野,一个到了千里万里之外的东京,为了彼此不会再回到孤单和寂寞里,他甚至战胜了懒惰,每周都提笔写信给流川。

但这对继续维持他和流川之间脆弱的友情,显然是杯水车薪。

所以,在流川放弃了回信之后,他也放弃了努力,甚至于把他们的未来,托付给了十年之后的一个虚无飘渺的约定。

那三年,在富良野的熏衣草祭落下帷幕之后才开始的全国大赛上,虽然他一场不落地看了所有流川参加的比赛,还是忍住了没有去找他。

仙道有时会想,他真的是因为怕打扰流川才没有找他的?也许不是。

因为和流川一样,已经习惯了孤单,他反而更怕流川看到他时,就像是徒然遇见了一个陌生人。

那时的他还没有勇气面对那样的场面。

他总觉得,如果是在富良野,流川会比较容易记起他,记起他们曾有过的形影不离的少年时光,所以,他把十年之约定在了富良野。

他也许不会等一个人一辈子,但至少可以等十年。拿一生中最好的十年等一个人,是很奢侈,但因为等的那个人是流川,对仙道来说,却是值得的。

他想,即便是再迟钝的人,在生活里滚打摸爬了十年,也会觉察到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

然而,十年之后的熏衣草祭,流川没有回来;不过,要等到枫叶落尽了,他才真正死了心。

那时的他就像那个困在魔瓶里的魔鬼,因为等得太久了,那些长久以来的期盼变成一种绝望折磨着他,使他犹如一只困兽,困在对流川无法自拔的思念里。

那段时间,每一天于他而言都是煎熬。

虽然这些年来,他们没有任何联络,但仙道一直深信流川还好好地活着。

那么,流川为什么没来赴约?如果是因为流川遇到了个不再让他继续孤单和寂寞的人,那也就罢了;他最怕的是,流川依然生活在他自己细密织就的孤寂的网里,却又不想握住他十年前就伸出的手。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救世主,拯救流川其实就是拯救他自己。

十年前,流川在最后一封回信里是这么写的:到时我一定会回去。

因为流川的这封信,才使得他即便在最失意的时候,都不曾放弃过等待的决心。

痛苦和寂寞时,他就安慰自己:流川一定会回来的,他们不会一直这样各自孤单和寂寞下去。

所以,他咬着牙,顽强地抵制着每天的生活里源源不断向他袭来的各种新鲜诱惑,一直在这里等着流川。

然而,十年……十年的时空之隔,令他对流川,甚至对自己彻底失去了信心。

在北星山森林里最后一片红叶落尽的那天下午,他在森林里喝醉了酒,后来靠坐在那棵也叫流川的枫树下睡着了。

醒来后,他对自己说:仙道彰,算了吧,流川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但这还不是世界末日,至少另一个流川不会离开你,因为它没有父母,不会被带走;因为它没有脚,不会自己主动离开;因为它没有思想,不会体会但却可以全盘接受你的孤单、寂寞和爱……

它会永远留在你身边,甚至会比你活得更长更久,一直守护着你。

他就这样完成了和过往告别的仪式,接着就决定了:过了这个冬天,便和一直喜欢着他的弥生结婚。他也知道,这些年来,弥生同样放弃了许许多多离开富良野到外面发展的机会,一直都在等着他,就如同他一直在等着流川一样。

但为什么还是要过了这个冬天?他明明知道,北海道的冬天无比漫长,可以从这一年的十一月延续到明年的四五月……

他想,他这算是真的死心了吗?

“仙道,你怎么了?”

仙道听到弥生的声音,猛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一直站在原地发呆。

“仙道,我一直不明白,你有那么突出的篮球天分,又那么喜欢打篮球,为什么后来突然选择了放弃?那时,如果你到札幌来读高中,现在说不定已经是国手甚至去nBA发展了。”弥生见他看着里面打篮球的高中生发呆,以为他是触景生情,为自己曾经热爱又放弃了的篮球生涯深感遗憾。

仙道的确是触景生情,只不过,此情非彼情罢了。

“喜欢也不一定要一辈子不离不弃。对于放弃篮球,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仙道微微一笑,当即转开了话题,“弥生,我们走吧。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

“嗯。我还要到《札幌日报》社一趟。仙道,你陪着我走了一天,累不累?”

“怎么会?虽然现在我很少运动,但怎么说也是运动员出身的,走这点路算什么?再说了,天天钻在富良野的熏衣草园里,我都要成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了,出来走走也好。”

弥生看着他清俊的脸,心想,仙道天生就是衣架子,又有着极好的衣着品味,仿佛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有型有款,她甚至于觉得,那些光芒四射的艺人在他面前也会统统黯然失色,他竟然说自己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她不由笑了:“你说你自己老土?仙道,别开玩笑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你走在札幌的大街上,简直是有百分百的回头率。如果我是服装设计师,一定会高薪聘请你做我服装的专属模特。虽然二十六年来,你都待在富良野那个小地方,读的是北海道大学的农学部,现在更是经营着熏衣草农场,你也不像真正的乡下人。仙道,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愿意留在富良野?在我看来,那简直是暴殄天物。但我敢说,如果不是你自己想待在那儿,你父亲就是把整个富良野买下来给你,你也不会希罕的,对不对?”

仙道微笑着没有说话,心想,弥生是如此地聪明和善解人意,他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真的爱上她,但至少真的喜欢和欣赏她。

一生也不是不可以就这样慢慢度过。

这时他的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仙道从风衣口袋里取出电话:“我是仙道,是彦一吗?有什么事?”

“仙道学长,是这样的……”彦一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有些犹豫。

“怎么了你?平时一张嘴就像洪水决堤一样滔滔不绝,今天怎么被堵住了?”仙道笑着问。

彦一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流川回到富良野来了。”

(四/终章)

“他什么时候到的?”

虽然这时是正午,札幌街头阳光灿烂,周围的行人稀稀疏疏,耳边只听得到校园里篮球接触地面和篮板时的声音,一切显得安宁而静谧,但仙道听到彦一后面那句话时,却好像突然听到了山崩海啸的声音,眼前顿时天昏地暗,像是遭遇了一次强地震。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下午,他和流川徜徉在北星山森林里时,彦一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离开这里!要地震了!”

彦一说完转身就往森林外跑,他和流川连忙跟了出去,三个人嘻嘻哈哈地沿着山路直奔下山。

不过,那次只是个震级很小的地震,富良野并没有遭受什么损失。这一次却不同了,对仙道来说,有着极大的破坏力,而且,震中就在他的心底。

“应该是一两个小时前。我们一起在我父母的饮食店吃的中饭。流川刚离开,说要去国中校园和北星山森林看看。仙道学长,流川可以说是一点也没变,我看着他的背影就能认出他来。而且,他的脾气还是那么怪,明明回来了,却又叫我不要告诉你。还说不是来找你,只是想回来看看什么的。但我就是在你原先的住址遇到他的。再说了,他回到富良野,不找你还能找谁?流川为什么不想让你知道他回来过?”

彦一迟疑了一会儿,带着试探的语气问,“仙道学长,流川会不会是突然想起曾经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或向你借了钱没还,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才急着要走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么多年了,你应该可以原谅他吧?”

仙道苦笑了一下,心想,老天,彦一的想像力还真是丰富:“怎么可能?彦一,你又胡猜乱想了。他是不是下午就会离开富良野?”

“流川是这么说的。我怕等你和姐姐回来,他已经回到旭川,甚至登上开往东京的航班了。”

仙道心想,彦一肯定把十年来关于他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对流川说了,甚至连他打算冬天之后和弥生结婚的事也说了。

彦一一向嘴快,一高兴甚至会把身边的人的糗事对着陌生人和盘托出,何况是对着流川。

而流川又是那种最怕打扰和麻烦别人的人。哪怕那个人其实不是别人,是仙道彰。

老天……仙道的心跳个不停,像打鼓一样。他没想到上天还会再给他一个加时赛,那个人虽然错过了约期,总算是在冬天结束之前回来了。

“不过,仙道学长,你别紧张,我这里有流川的名片,他如今在东京一家大建筑公司工作,已经是名建筑师了。如果你这次没能遇到他,我们以后还可以去东京找他。”

仙道心想,那-可-不-行。他很清楚,今天要是让流川就这样离开了富良野,这一生也许就真的和流川失之交臂了。

去东京找流川,这种事十年前他就可以做了,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见到他和得到他完全是两码事。

当然,这种想法他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彦一,你下午有没有事?没事的话,务必帮我守着巴士站,千万别让他走了。我现在就赶回去。”他想不管流川因为什么缘故没能及时赴约,这一次他都不能再放过流川了。

何况,从彦一刚才的话中,他听出了某种能令他精神一振的信息,他知道自己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知道了,仙道学长。我会盯着他的。我以前是组织后卫,盯人最拿手了。你放心吧。”

“那么,拜托你了,彦一。”

仙道挂了电话,一直在一旁凝视着他的弥生问:“怎么了,仙道?”

“对不起,弥生。彦一说流川回到了富良野,我现在要赶回去,不能陪你了。”

“去吧。我没想到流川真的会回来,简直是个奇迹。你别管我了,到时我会乘巴士回去的。”

“那么,我走了。”仙道说完转身就走。

弥生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眼睛一闭,泪水迅速沿着她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仙道刚才接电话时千变万化的表情她都尽收眼底,十年来,她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看到过仙道有这么丰富的面部表情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仙道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心不在焉、若有所待的。然而,哪怕她一直都知道仙道为什么寸步不离地留在富良野,为了能待在仙道身边,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少女时代曾经憧憬过的富良野以外的精彩世界。

可是,对仙道来说,这样十年如一日待在他身边的自己,依然一点也比不上十年后才回到这里的流川。

或许,在仙道看来,她和流川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但这种结果,她十年前应该就想到了吧……

所以,她才会不厌其烦地在仙道面前和彦一争辩流川会不会回来这件事。那些重复而无趣的争辩,简直和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的剧情如出一辙。她的目的无非只是想提醒仙道:流川不会回来了。

然而,她知道一直微笑着在一旁观战的仙道,其实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说白了,他对流川的等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渗入骨髓,融入血肉,无从剔除。

她快步继续向前走,眼泪风干时,脸上的肌肤有种干涩而紧绷的苦痛;这时沉淀在她心头的浓重的失落感,就连札幌街头正午的阳光都稀释不了。

当仙道的车在旭川往富良野的路上急驰时,流川已经离开了变得面目全非的国中校园,沿着那片两旁种满熏衣草的斜坡往上走。彦一说这里是仙道的熏衣草园,然而,这个时候,他能看到只是白雪覆盖下的熏衣草灰绿色的枝干。

他依然记得,在北海道六月后少雨晴朗的夏日里,从道北、道央至道中,大片大片如地毯般铺满视野的全是五颜六色的鲜花,而最耀眼的当然是那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熏衣草,静静地铺满了道央富良野的山地和原野。

富良野这个美丽的地名来自阿伊努语,本身就有“芬芳的火炎”之意。

那些在流川的记忆里开得如火如荼的熏衣草,现在静静地沉睡在茫茫白雪之下,等待着来年再次整装赶赴北海道的花之盛会。

而那些沉睡在流川心底的和仙道有关的记忆,这时却在这熏衣草的故乡一点一点地复活了。

他要到这时才明白,他并不是冷血动物,他的确从来没有爱过东京,然而这片种满熏衣草的原野,一直都是他魂牵梦萦的乐土。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熏衣草的芬芳其实早已渗进了他的思想和血肉里,只是十年来,在东京犹如迷宫般的钢筋水泥森林里,他懵懵懂懂地和富良野一望无际的原野失去了联络。

流川走进北星山森林,冬日午后浅浅的阳光从树缝间投射下来,照得每一棵树的影子都斑斑驳驳,森林里显得异常宁静。

虽然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哪一棵枫树和他同名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还是逐棵细看那些枫树,想找到和自己同名的那一棵。但每一棵枫树其实都大同小异,他不知道仙道说的究竟是哪一棵。

终于,他停在了一棵枫树下,他记得那时的仙道最喜欢坐在这棵树下,时不时无聊地叫一声他的名字。

那时的他常常坐在附近,靠着某棵枫树的树干昏昏欲睡,没有答理仙道。

现在想来,仙道那时呼唤的,也许并不是他。

流川上前抚摸着那棵枫树的树干,一种奇妙的心情开始在他心里潜滋暗长,他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和这棵枫树之间那种不可言说的神秘联系。

这种神秘的联系来自于那个叫仙道彰的人。

然而,在东京嘈杂拥挤的街头,在建筑公司忙忙碌碌的工作室里,他是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棵和自己同名的枫树,在远离喧嚣的森林里自由地生长,静静地分享大自然的阳光和雨露,以及仙道全部的孤单、寂寞和爱。

秋天来时,出于感恩和回报的心,会毫不吝惜地让每一片叶子都像火一样绚烂地燃烧,然后静静地落下枝头,等待来年再次如火如荼。

就这样年复一年……

生活原来可以这样的安宁和美丽。

他在枫树下站了许久,这时天已向晚,森林里的风渐渐大了,寒意袭人。

流川呼了口气,心想,该走了,不能再继续留连下去了,否则会赶不上回旭川的巴士,他于是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斜坡上,他看到两个打扮入时的都市女郎站在花田边,流川经过她们身边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智子,这时来富良野不是很奇怪吗?来看熏衣草毫不起眼的灌木,太不划算了吧?失恋也不用这么折腾自己。想看熏衣草应该夏天来才对,那时,满眼紫色的花海一直开到天边,实在是太美了。”

“我当然知道熏衣草不会在冬天开花。知子,熏衣草的花语是什么?”

“是等待爱情。”

“没错,是等待爱情。今天上午在飞机上,我突发奇想,如果把夏天的富良野看作是个热烈地等待爱情的人,那么到了冬天,花期已过,他就只剩下一颗荒芜的心了。我现在来这里,就是想看看花期过后,富良野原野剩下的那颗荒芜的心。”

“智子,你这是什么奇谈怪论?失恋算什么,因为不断失恋,才可以不断寻找新的恋情啊。你可别想不开。”

“我怎么会想不开?失恋的确不算什么。明年春天来时,富良野的熏衣草照样会开得满山满谷。我现在只是想感受一下冬天时富良野荒芜的心。”

冬天时富良野荒芜的心……

流川从她们身边走过。他突然想到了十五岁那年的夏天,他们走在这条山路上,仙道突然对他说:“流川,我决定了,我以后要在这里种出最好的熏衣草花田,让它一直开到你家门前,你说好不好?”

“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么,流川,我拜托你一件事。”

“先说说看。”

“彦一说,你们的绘画老师称赞你有设计的才能。流川,不如你以后做建筑师吧,在熏衣草园和森林交界的地方建一幢漂亮的房子,让它既不会破坏这里的田园风情,又可以给走累了的游客提供一个休息的地方。”

“好啊。”

流川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现在这个职业了。

如今,仙道的愿望实现了,他种出了富良野一带最好的熏衣草花田。

可他答应仙道要建的漂亮房子呢?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自己在给仙道的最后一封回信中,是这么写的:到时我一定会回去。

原来,他也曾郑重地承诺过仙道,会回来赶赴这个和熏衣草有关的约会……

他不由有些迷惑了,这些年来,他究竟是怎么活着的?他得了失忆症吗?

怎么会把自己最在乎的事全都忘记了,让仙道在北海道漫长的冬季里,和富良野的原野一样,始终荒芜着一颗心?

也许是因为他的心一年四季都荒芜着,无所谓春,无所谓夏,无所谓秋,全都是冬天,所以一直都如同冬眠般地活着……

但他不是不明白荒芜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其实,他并没有立意要错过,却仿佛一直都在这样做。

然而,他已经错过了花满枝桠的夏天,霜林尽染的秋天,真的不能再错过这个冰雪苍茫的冬天了。

流川大步走下斜坡,远远看到一辆车停在了下面的路边,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青年走出车门。甫一看到他,扬声叫他:“流川……”沿着山路快步向他走来。

他的步子迈得很急,不复上午走在札幌公园大街时那么潇洒随意。

仙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路上走下来的长大后的流川。

这重逢的情景,和他这些年来无数次想象中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然而,他怕眼前的流川也只是个幻影,所以,眼都不敢眨一下,怕一眨眼,流川就会从山路上消失了。

现在并不是熏衣草开花的季节,在暮风中,流川却似乎闻到了那熟悉而久违的淡淡清香。

他记得以前,仙道曾对他说过,熏衣草虽然盛开在夏季,但熏衣草的香氛却是温暖的,更适合于冬天。当时的流川不以为然,这时却觉得,仙道的说法不无道理。

他不由想,这花香是从哪里来的?

是熏衣草花田在花季过后存留下来的暗香,还是从一直与熏衣草为伍的仙道身上传来的幽香?

风声之外,他同时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哔哔啵啵的声音,这奇妙的声音,以及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熏衣草香,起初都令他有些疑惑,然而,和着熏衣草清新而优雅的香味,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他心里那片熏衣草花田花开的声音。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花田,只是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忘记了种上花草,久而久之,就荒芜成了沙漠;也有的人曾在那儿用心地种过自己喜欢的植物,后来由于种种原因疏于打理,以至于杂草丛生,日渐荒芜……

流川自己的那片花田一直都种满了熏衣草,那种等待爱情的紫色花草。少年时代,在阳光充足的夏季,他心里的那片熏衣草花田,和富良野原野一样,也曾郑重地开满了紫蓝色的穗状小花。

然而,在离开富良野的这十年里,那片熏衣草花田一直都沉睡在他幽暗潮湿的心底,杂草丛生,日渐荒芜。

现在,在富良野冬日的原野上,在仙道阳光灿烂的笑容面前,又重新开出了绚烂的花朵。

仙道笑看着流川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听到自己心里有着哔哔啵啵的声音,他知道,那是他心里的那片熏衣草花田再次开出了花。

刹那间,这白茫茫的富良野冬日原野,似乎又恢复了夏天紫色花海时那种极至的浪漫和美丽。

风里同时飘散着淡而清澈,带点木头味的芬芳。

那是熏衣草的清香,还是他所爱的人的味道?

这对他来说,已不再重要,更不必急着去明了。

“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后记自张爱玲《十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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