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皇后终究是没能说出一句解释的话来。
“皇后,你也参与其中吗?”刘盈转过身来望着张嫣。他避着舅舅娶外甥女的传言,尽量不去靠近椒房殿,但对张嫣还是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疼爱的,平时也只唤她嫣儿。此刻听了安素的质问,话到嘴边,便只能唤出皇后这般生硬的称呼了。
皇后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安素便将整件事都串联了起来:“方才我躲在内殿外听着,里面有一段时候便异常安静,我原本以为是太后在向斛谣嬷嬷和成蛟总管吩咐事情,没想到皇后娘娘也是此局中的一环。太后从一开始就从未打算放过她们,成蛟总管去找皇上,便是知晓皇上心善,一定会将她们送出宫去。而太后答应我找到人便放过她们,就是想让皇后娘娘故意将我引到此处,好让我们及时拦下马车,将皇上唤下来,以免误伤了皇上。”
安素说完过了许久,皇后才终于缓缓抬起头来:“不错,全被你给说中了。”
“皇后娘娘明明也同情那些宫女,为何不提前告知,救下她们的性命呢?”安素眼里蕴藏着愤怒,还有一些难以掩饰的失望,不止是对皇后,还是对她自己。若是她能早些想明白,或许还能救下她们。
“太后的命令,谁能违抗得了?”皇后轻叹了一口气,“就算一时侥幸放了她们出宫,若是太后真想要她们的性命,日后也会派人出去处理的。太后要做的事情,我们是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的,还不如顺其心意,至少能让自己过的安稳清静些。”
其实安素明白,皇后说的在理,只是眼看着这么多条人命在自己眼前消失,自己却毫无办法的时候,那种焦灼和绝望,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刘盈站在旁边强忍着泪水,终究是没再说出一句话来,他也是明白的,皇后所说的道理,在场又有谁人会不懂呢?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三人沉默的在宫道上走了一路,刘盈唤了身边的宦官安排人去替她们收尸,皇后也不想再去长乐宫,只让梨心扶着回椒房殿便罢。
“安素,朕也不去长乐宫见母后了。你帮朕向母后知会一声,就说朕以后不会再宠幸宫女了,让她老人家也不必再费心思警示朕了。”刘盈满脸疲倦的向安素说完,便由身边的宦官搀着回去了。
安素看着刘盈的背影,他还这么年轻,远远看去却像是一名饱经风霜的孤寡老人,仅从肩背上便能判断出他的孤单。他像是失了力气,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宦官身上,若是猛的吹来一阵风,甚至可能会突然倒地。
安素原本知晓后宫妃嫔的辛酸和苦楚,现下却是明白,在这深宫之中熬着的,也并非只有妃嫔。原来皇上也是如此,或许更加疲倦,太后强硬的外表下,又或许也是如此。
魂不守舍的回到长乐宫,安素虽身心都疲惫的很,但按着规矩,还是得去向太后回个话。她在内殿门口站了片刻,总算深吸一口气,咬牙装出谦卑的模样走了进去。
太后似乎正等着她,见她面色不快的走进来,也没觉得讶异。反而静静的等她跪拜行礼之后,才似笑非笑道:“回来了?救下了吗?”
“太后神机妙算,奴婢佩服。”安素的声音里还带着些颤抖,是那种直面死亡之后,又极力隐忍的颤抖。
“看你的样子,她们应该是已经死了?”太后十分平静,仿佛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在她的预料之中。
“太后精心设局,结果自然是如太后所愿。”安素一语言罢,想起刘盈让带的话,便又道,“皇上目睹了整个过程,托奴婢禀明,以后不会再宠幸宫女了,还请太后不用再费心思警示。”
“哀家还以为,他至少能有胆子亲自来面对哀家呢!”话音一落,随着的又是一声叹息,不知是因母子情分的再度疏远,还是因皇上太过仁善而担忧。
“太后既是这般在意皇上,又何必逼人至此呢?”安素本想着赶紧回完话回去休息,但听到太后这声叹息,还是忍不住问上一句。
“逼人至此?”太后的目光骤然冷冽,“哀家逼皇帝了?还是逼皇后了?抑或是哀家逼你了?”
太后见安素如此,便已然猜出她知晓了皇后在此事当中扮演的角色。扶着松荷的手站起来,太后慢慢走向安素。
“你以为哀家没给过皇帝机会吗?他想从哀家这儿把朝政大权夺回去,可惜还年轻了些,也不得要领。皇帝小孩子脾气,一朝不得志,便跟哀家赌气似的。哀家让他多陪陪皇后,他就偏要宠幸宫女。”太后像是发觉自己不该在安素面前提起这些,便掩了掩嘴,“你说说,这事到底谁对谁错?”
安素原本只觉将那些宫女尽数处死,太后的心也太狠了些,却是没想到一件事情之下,关联着的却是千丝万缕。如今看来,究竟是谁的过错,倒不是一言一语能够说得清的了。若说太后不该如此无情,那皇上也不该肆意妄为,那些宫女们便也不该想着去争圣宠了。
安素一时语噎,便听太后继续说道:“哀家给过你救人的机会,若是你早些发现皇后有问题,或是发现那马车有问题,她们便能有一线生机。哀家答应过你,若是能在她们殒命之前找到人,便可以放过她们。是你!是你不够谨慎,是你害的她们。”
说到最后,太后的声音忽的拔高,吓得安素浑身一震,但她浑然不觉,只是默默的盯着眼前的地面。太后说的在理,明明当时已经找到她们了,若是再谨慎一些,多检查一下,或是再问问清楚,或许她们就不会死了。
安素忽的觉着这一切的责任都在自己,仿佛自己就是杀害她们的罪魁祸首。脑子里开始变得浑浑噩噩的,几乎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然而太后的声音还在继续:“哀家猜着,她们一定是刚到宫外就殒命了,成蛟找的那小宦官老早就想混出宫了,现下得了这个机会,一定一出宫就把事情办了。你亲眼看到了吧,她们的死状是不是很惨,想想若不是你的愚蠢,她们此刻就已经在宫外落脚,早就睡了个安稳觉了。”
“可惜了,那么些如花似玉的女子,就因为你的不谨慎,她们死了,全都死了,就死在你的面前。还有她们肚子里的孩子,都是些即将出世的小生命啊!那些被你的疏忽害死的小娃娃,说不定到了夜晚还会来找你呢!他们想问问你是不是故意害死他们的。”
“皇帝对你有意,你怎的会真心去帮这些人呢?若是她们和腹中的孩儿都死了,有朝一日你做了妃嫔,生下了皇子,说不定也能坐到哀家这个位置。你是这般想的吧?她们挡了你的路,所以你要害死她们。你来质问哀家,不过是想把责任都推到哀家身上,以此来减轻你心中的罪恶感。”
“不过这些罪恶感真的能够减轻吗?你自己想想看,她们会不会很怨你?你眼睁睁的看着她们死在你眼前,就隔着一道宫门的距离,你就这样看着,你什么都没做。”
“......”
太后的声音像魔咒一般在安素的耳边响起,她的头痛的厉害,脑子里像是在翻江倒海,一会儿是疾驰而来的马车,一会儿是脖子上带着血痕的宫女们,一会儿又是皇上隐忍的泪水。不止是脑子,安素的胃里也十分难受,全身上下都随着情绪在抗议着,她觉着自己下一秒就会吐出来。
但不行,现下是在长乐宫内殿,她所面对的是太后,必须维持好应有的礼数。于是,安素强撑着抬起头来,朝着有如地狱鬼魅一般狰狞的太后磕了个头:“奴婢知错,请太后责罚。”
这是安素能挤出来的唯一一句话了,她的心神被太后方才的那番话彻底扰乱,实在没有精神应对眼下的状况了。
太后说的口渴,回到案前喝了几口茶水,才恢复了一贯平静示人的形象。她朝安素挥了挥手:“责罚就不必了,你且回去歇着去吧!”
这话轻飘飘的,其中还带着几分关心,仿佛和先前那个不断刺激着安素的太后判若两人。但无论怎样,安素都稍微松了一口气,往前方拜了一拜,赶紧撑着身子逃离这个魔窟。
待到安素踏出殿门,松荷才于心不忍的走到太后身边:“太后这是何必呢?安素终归是个女儿家,看到那些宫女的惨状,今儿个定是受了刺激。您还这般言语上刺激她,怕是要生一场大病了。”
太后谨慎,用人的要求也是颇高,若是入得了她的眼的,便总要受上些鞭挞才够给她办事。只是对于上官安素这个丫头,太后似乎过于严厉了。松荷也是一路陪着太后走过来的,还从未见过太后如此之狠的调教一个丫头。上官安素受着的这些苦,就连她看着都有些不忍了。
“她跟皇帝一样,心善,这是最要不得的。”太后恢复了以往筹谋的样子,“若要堪当大用,总要把这心里的仁善之意除去一些。”
“话是如此,也不必过于着急了。”松荷看着太后的脸色试探着劝道。
“你以为哀家只是为此吗?”太后冷笑了一声,“要将她调教的能够担得起哀家的计划,必然得学会在任何言语蛊惑,或是威逼利诱之下都知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看她方才的表现还算不错,即使神情已有些恍惚了,好歹没在哀家面前出些大错来。”
“太后,您调教长乐宫的宫人本不必如此,莫非是想让她去......”松荷猜测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她知晓说到这里,太后定然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猜的不错,哀家正有此意。”太后提起笔在纸上边写边解释道,“先前也选中了几个机灵的丫头,可惜都不算十全十美,留在宫里倒是还算拔尖,若是派出去,保不定会出什么差错。只有这个上官安素,稍稍合哀家心意些。”
太后叹了口气,将目光望向前方,仿佛透过那层窗纸,看向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哀家看着她,总觉着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是这般有活力,什么事都想去掺合。那时哀家也有着满心的善良,觉着自己能拯救所有人,可惜到头来谁也没能拯救得了。”太后收回目光,将手中的笔放下,又朝松荷伸出手,“罢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哀家累了,你扶哀家进去歇歇吧!”
松荷赶紧上前搀扶,目光不经意在桌面上划过,太后先前挥笔的地方,一个“代”字跃然于纸上。
而另一边,安素显然不能像太后这般惬意。她独自一人往外走,原本是想着回房休息的。但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思绪挥之不去,想着想着便忘了控制自己的脚步,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出了长乐宫,不知到了何方了。看附近的宫墙,像是在避风台附近,安素叹了口气,循着长乐宫往回走。
天有不测风云,也许是为了映衬着安素的心情,刚刚还是万里晴空的天,竟开始落下豆大的雨滴。这雨来的又急又大,安素来不及躲,又或许是不想躲,便由着那雨滴砸在身上。砸的并不疼,只是感觉一下又一下的打着,安素数着这些雨滴,便觉着能忘掉太后如魔怔一般的那些话。
一个惊雷在天空中炸响,安素吓了一跳。眼前的天色已经很暗了,这场雨让阴霾笼罩了整个皇宫,到处看不到光亮。安素抬起头,前面好像通往宫外的宫门,是她上午来过的这里。也就是在这里,她目睹了那些宫女们的惨死,也不知此时她们的尸首还在不在外面。
安素想起皇上说过,会着人过来给她们收尸,所以应该不在了吧!
天色在大雨的浇注下越来越黑,安素觉着自己已经看不清前路了。脑子里又是要炸裂般的疼痛,她又蹒跚着走了两步,终于身上一软,歪倒在了大雨之中。而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纯白的身影奔了过来,带着满眼的急切和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