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苍陵一击掌心,紧绷的神色缓缓舒展:“因赋税严苛、律法不严之故,许多百姓会私下行贿,对新生儿瞒而不报,以致户籍上的记录同实际人数大有出入。”
“王爷的意思是……”许颂铭一点便通,“有可能,恩公的户籍并未记录在册,是以我们方查不出。”
“不错,”晏苍陵颔首,“恩人出身富贵,财力定不菲,行贿不成问题。可问题便在于,若是普通百姓,漏报一人,只消瞒得好,无人上告便无事。但若是富贵人家,则易被有心人盯上,因而想漏报一人,不但得行贿,尚得有足够的能力,让层层上报户籍的官员都守口如瓶,连户部尚书亦不例外。”
“商人地位极低,仅凭金钱相诱定是不成的,因而剩下的可能,便是恩人出身官家。”
晏苍陵赞许地拍了拍许颂铭的肩:“是极,如此便可排除了恩人出身富商的可能。那么若是官家,这官必得做大,方能镇得住人。京城内有此权力的官可不多。只是我想不明,若是官家,这银两定是不少,为何要顶风作案瞒而不报,若非为了避税,又是为何?”
许颂铭亦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摇头不言。
晏苍陵轻击掌心,徐徐续道:“若是官家,那么恩人从京城流落到芳城来,一要么是意外同家人走散,被人迷昏了卖到此处。二要么是恩人的家中出事,当官者犯罪入狱,恩人受牵连被贬为贱籍,被人暗地里偷出买卖。若果是后者,纵观而瞧,那么这官家非但权大,尚得在近几月来犯事被罚,我左思右想,只有一人符合。”
“兵部尚书。”许颂铭不疾不徐地续了出口。
晏苍陵赞许地一笑:“当然这仅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但综述来看,恩人官家出身的可能性极其之大。如此,那事情便好办了。”
许颂铭眼皮莫名一跳,试探地问了一声:“王爷,你待如何?”
“我去品芳阁。”晏苍陵笑着拍了拍许颂铭的肩头,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而你则去各城门守卫处,询问近一个月来可有何人带着大箱物品入城。”
“大箱物品,”许颂铭心窍一开,“莫非王爷怀疑有人偷将恩人放大箱中送入城?”
“不错,”晏苍陵道,“不论是品芳阁的隐瞒,或是恩人的反抗,都在昭示着这笔买卖不正常,因而贩子将人运来,也定非走的正途。”
“好,某即刻去办。”许颂铭躬身,在晏苍陵挥手示意下,退了出去。
晏苍陵盯着袅袅生烟的香炉,沉吟了一瞬,便唤人去叫乐梓由来府,而他则趁等人的空隙,前去探望季拂心。
一迈入朝临阁,晏苍陵便先扬声喊道:“是我。”听到里头的动静止了,他方动作轻柔的入阁。季拂心十分胆小,一旦闻道有人入阁,皆会发出低喘之声,因而入阁先通报,成了晏苍陵的习惯。
走到床前,正见季拂心低垂着眉头,定定看着那被他自己甩出被外的手,那儿沉甸甸地放着一锭银子。
“啧,”晏苍陵不悦地蹙眉,将季拂心的手塞回了被内,给他盖好,絮絮叨叨,“说了别看你倒还看,王大夫说你身子不好,吹不得风,尤其你手上受过重创,更得好好保养,怎地便不听劝。”
季拂心无辜地眨眨眼,漆黑的眼珠里溢满流光,双唇开阖几下,动了动身示意晏苍陵。
“嗯?怎地了。”晏苍陵疑惑地问。
季拂心做出了一个唇形,晏苍陵歪着脑袋看了许久都看不懂,还是得季拂心用眼示意他方明了——原是季拂心口渴了。
“嗨!”晏苍陵一拍脑勺,暗骂自己竟耽误了如此多的时候去看唇形,这日后该如何同恩人交流,不成,过得几日得去同乐梓由学学。他手上动作不慢,倒好了一杯清水,扶着季拂心起了身,徐徐给他喂下。
干涸的唇得到滋润,季拂心咳了几声清清嗓,晏苍陵以为他能说话了,心头一喜,方想恭喜,熟料下一瞬他又转首过来用唇形表示道:还要水。
晏苍陵脸上的笑容刹那僵住,勉强活动了脸部肌肉摆回原态,堆着假笑小声嘀咕:“唉,你何时方能病好,省得我老同你无法沟通。”说罢,转身又去倒水。
不想季拂心将这话听之入耳,身子震了一震,将首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情绪。
“恩人,一会儿我便去品芳阁,将那些个害你的人揪出来严惩!你说,你喜欢脱了他们裤子按地上打屁股呢,还是喜欢剥光他们的衣物,让其绕着品芳阁跑三圈呢,或是你有何喜好的惩罚手段,嗯?”晏苍陵边笑着给季拂心喂水,边乐滋滋地自言自语,却吓得季拂心呛了一口水。
季拂心眼底含了笑意,低眉一看悬于唇边的水珠,下意识地抬手去拭,但胳膊一动,他便僵住了。
“呀,抱歉抱歉,”晏苍陵并未发觉季拂心的不对劲,一块锦帕恰时递上,轻柔地给他拭去了水渍,末了还关切地问道,“可还要水。”
艰涩的眼瞳无法聚焦,季拂心的心如被搁在雪天,慢慢地冷透,他垂下了眼皮,轻轻摇首,示意晏苍陵扶自己躺下。
晏苍陵应了一声,继续笑着自言自语:“那些个调|教嬷嬷倒还可以打几顿,丢出去跑几圈,可老鸨我该怎办。老鸨可是厚脸皮的人,这打几下,估计也是不痛不痒的,你说我得拿什么方能威胁她呢。”
季拂心眼底的光亮闪了一闪,迟滞一瞬,他用肩头撞了晏苍陵一下,用唇语说了几个字。
晏苍陵愣了一愣,注意力都放至了自己的肩头。恩人这是主动同我说话?他……
“哎哟!”
眼看晏苍陵犯傻,季拂心心底不快,又重重地撞了一下,蹙起了眉头,再将自己方才的话给“说”了一遍。
季拂心“说”的俱是单词,晏苍陵看得十分费力,对着他挤眉弄眼了半晌,方读懂他的意思。
“利,脸?你的意思是……”
季拂心却阖上了眼不理人了。
“……”
晏苍陵无奈,恰好下人来报,他便给季拂心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
在他走后,季拂心偷偷摸摸地拉开了一条眼缝,看人不在了,方悄悄地将眼睁完全了,眼底分明溢满了笑意。
晏苍陵出了王府,拉着等候的乐梓由快步便走,一面走一面告知他从许颂铭那处得来的消息。
听罢后,乐梓由迟滞了一瞬:“我估摸这会儿梦容已经不在品芳阁了。”
晏苍陵同意地颔首:“我也是如此猜想。但梦容会去哪儿,我们却不知晓。唯有一个办法能知晓她在何处。”
“什么办法?”
“引,”晏苍陵笃定地道出一字,“用晴波来引出梦容。不过梦容胆小怕事,恐难用晴波来将她引出,那么唯有……”
“刺激晴波主动去寻梦容?”乐梓由把他的话续上。
晏苍陵会心一笑,拍着乐梓由的肩头,指道:“不错,之后我们再跟上晴波的脚步,去寻梦容,再问她恩人之事。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先想法子得到恩人的卖身契同梦魇的解药。不然,寻到梦容后,我们便再难得到这些东西了。”
“可晴波并非好对付之人,我们如何从她手中得到这些东西。”乐梓由撑着下颔,皱眉道。
晏苍陵揉着眉间,叹息道:“甭说你,我也甚是苦恼。思前想后,对付这等精明的人,唯有一个法子,降低她的警惕性。”
“哦?如何降?”乐梓由问道。
“品芳阁附近有一家春杏楼,这酒楼幕后老板亦是晴波。我们便可从那儿下手,我假作买回去的‘仙人’不听使唤为由,到酒楼里借酒消愁,如此,可让那儿的掌柜将我买回的‘仙人’之事带给晴波。之后我们再去品芳阁,以要卖身契同梦魇调|教买回的‘仙人’为由,引得晴波将这两样东西交出。”
乐梓由颔首赞许,但倏尔眉间又涌上踌躇:“可晴波实非好对付之人,光凭这点恐难博得她信任。”
晏苍陵莞尔:“是以,我们得先服软,假作处处受制于她,令她掌握主动之权,骄傲自满,届时看我们如此弱势,她定不会再怀疑我们,将我们所需之物交出。接着,我们再动些手脚,刺激她去寻梦容便可。”语落,晏苍陵凑到乐梓由耳边,小声将自己布好的局告知乐梓由。
“好计!”乐梓由听罢,一巴掌拍了个响,“走,还等着什么,快去快回!”
晏苍陵会意一笑,当下同乐梓由加快了步伐,一前一后沿着前方街道而去。
脚步轻快,下摆撩起尘沙飞扬,晏苍陵率先在品芳阁不远处的春杏楼停住,站定时,立时摆出了一副生气的嘴脸,怒气冲冲地奔进春杏楼拍桌大喊:“拿酒来!”
乐梓由跟着他到了春杏楼,摆出焦急的脸色,拉着他便劝:“甭气了甭气了,为着一个人,值得么。”
晏苍陵脸上愠色不消:“你管不着!掌柜的,拿酒来,听见了么!”
“是是是。”掌柜的眼珠子朝他们俩人脸上溜了一圈,赶忙招呼小二拿酒,伺候他们上雅间。
进了雅间,晏苍陵还是不解气,见到桌子便是狠狠地一记猛砸,大声怒骂诸如“他算什么东西,也敢给本王摆脸色”的怒话,而乐梓由则堆着笑脸好声相劝,并趁他气消时唤小二快去拿酒。
小二生怕遭殃,打了个笑脸便躬身退下,但酒窖未去,反倒折到了掌柜边,抬头看了晏苍陵所在雅间一眼,压低了嗓音同掌柜窃窃私语。
掌柜听罢后,唤小二去拿酒,同时招手唤了另一个机灵的小二过来,低声嘱咐一句:“快去报给晴波姑娘。”
这机灵的小二得令,立时绕着后院朝品芳阁方向奔了过去,殊不知他这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落入雅间内的乐梓由眼中。
“你料得果然不错。”乐梓由沉了沉脸,走回晏苍陵的身边。
“仲良查得好,不然我真未将这儿同品芳阁联系做一块,”晏苍陵一顿,脸上一变,怒意再现,“你甭拦着我,我今日非要喝个痛快!”
乐梓由心窍玲珑,也附和着他做戏相劝。小二恰好提酒进来,正见晏苍陵袍袖一扫,怒将桌面的茶盏摔成粉碎,而乐梓由脸色尴尬,匆匆给小二赔了一锭碎银,接过酒唤他暂且别进来。
小二得了钱财,高兴得都忘了北,自然也没了心思去做探子,谄笑着躬身退下。
耳闻小二脚步声渐渐走远,晏苍陵脸上的肌肉方强扭回来,化作了笑容,他同乐梓由打了一个眼色,示意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