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了督军府,就见路边停着两辆军车。两侧站着背枪的岗哨,尽管夜幕深深,依旧是一副严肃凛然的样子。廖先生带着沈蔷薇上了军车,剩下的几人则跟着换岗的卫兵上了后面,司机很快发动了车子,疾驰而出。
这一路皆是柏油路,所以车速极快,夜色又浓又深,沈蔷薇隔窗去看,就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布控十分严谨。脑中忽而闪过一丝疑惑,督军府内外布防严密,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让她逃了出来?
转顾廖先生,见他面色沉静,依旧带着冷厉的军人姿态。她便没有开口,窗外一道冷蓝的闪电突兀的划过漆黑夜幕,星河变得模糊,乌云早已涌动而出,仿若张牙舞爪的巨兽,在天幕叫嚣着。
惊雷轰隆隆砸下来,汽车行驶的非常快,引擎声和着雷声摧枯拉朽似的响在耳侧,眼见着细密的雨珠落下来,噼噼啪啪的打在挡风玻璃上,司机开了雨刷,一下一下扫着玻璃上的雨丝,车灯照射出两团雪白的光,雨丝又轻又薄,周围黑漆漆的,这天地间仿若只余下这吞没万物的黑色,和冰凉凉的雨。
汽车风驰电掣着,不一会就开到了正街,各处的霓虹全部隐没在雨幕中,两旁都栽着树,茂密的枝叶被风雨吹的摇摇欲坠,像是西洋油画里细致描绘的几笔,又浓又密的长在惊雷雨幕下。
又像是忽而闯入了另一个世界,风雨飘摇着,枝叶凌乱飞舞,被夜幕云深衬着,雨幕交杂浓稠,惊雷滚滚,车子一直朝前行驶着,那两团雪似的光和着湿气氤氲笼罩着,寒意侵袭而来,冷的透心。
待到了城西,雨势已经转大,隐约可见路边停着一辆小汽车。廖先生朝外看了一眼,对着沈蔷薇说:“沈小姐,下车吧。”
沈蔷薇知道此时事态紧急,她也不方便开口询问,只得随着廖先生下了车,那廖先生礼貌周全的为她撑着伞,只是雨势太大,雨丝冰凉凉的钻进颈肩,她穿的单薄,那一身宽大的军服撑在身上,只觉得冷风瑟瑟,禁不住就打了个寒噤。
那雨幕针似的遮在眼前,恍惚去看,见幕雨重重后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正是乔云桦。他撑着伞,一动不动的站在车前,冷雨微寒,沈蔷薇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待到近前,他才似笑非笑的说:“沈小姐,你也有今天。”
沈蔷薇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只是无心理会,见他开了车门,就一言不发的坐了上去。乔云桦紧随其后,坐在了她的对面。又一声惊雷狠命的砸下来,沈蔷薇瑟缩在后座上,脸色已然微微泛白。
乔云桦默默看着她,见她的睫毛慌乱的眨着,那绯红的唇紧紧抿着,显然是一副吓得不轻的模样。他脱下外套递给她,说:“穿上吧,别着凉了。”
沈蔷薇并没有接,此时倒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正踌躇着,却听他语调冰冷的说:“穿上吧,不要犯倔,你肚子里的孩子可受不得凉。”
沈蔷薇恐怕他又说出什么话来,就接过了外衣盖在了身上,乔云桦的语调这才和缓了些,“你休息吧,这一程要走很长时间。”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沈蔷薇的头倚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的凄厉的雨,拢了拢额前的湿发,只觉得心中难受。
车内漆黑一片,便连声音都是似有若无的听不真切,隔了半晌,乔云桦才说:“先去彭城,到了那里再坐火车去北边。”
“北边?”沈蔷薇轻喃着,乔云桦恩了一声,“你还有别的选择么?七少现在下落不明,你一个人在督军府里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心里也清楚,离开是唯一的路。”
雨丝在凄厉的落着,那风也像是哀嚎似的在耳畔打着旋,沈蔷薇明白眼下离开是唯一的路,她不怕死,只是她必须要保住这个孩子!假若苏徽意真的死在了前线,那么这个孩子就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她紧紧的攥着衣袖,仿若失了力一般坐着动也不动。自从她与苏徽意在一起后,已经甚少回忆从前,这些日子却觉得记忆像翻滚的海水,在脑中汹涌着,搅得她心口发痛。
微不可闻的叹息,转眼看窗外,牧野四合,隐约可见成排的梧桐。不知怎的忆起从前,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姑娘,成天跟在苏徽意的身后。他也不过才十几岁,成日里没有什么玩乐,只躲在书房里学习。
苏笙白教子极严,请了前清的儒生教他,光是每日的课业便堆得如山高。也不知道那儒生是不是庸才,成日的之乎者也。以至于那时候苏徽意的书房里都是些有关国学的书,他尤其在诗书上面肯用心,算得上是博文通达。
沈蔷薇每每去寻他,就见他站在书房的窗前,隔扇是薄纱的材质,上头用苏绣绣了山水图,一派的诗情画意,氤氲雾霭。
夏日的风吹在宣纸上,上头写着整齐的楷书,他手中拿着本书,正读着一阙,“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她那时不懂,就问他,“这句是个什么意思?”
他便转过脸,意味深长的说:“这句的意思很深了,你还理解不了。”正当她生气的撅起嘴时,却听他又说:“你一辈子也遇不到这样的事,所以不用去理解它的意思了。”
梧桐树在渐行渐远,她的眼泪悄无声息的落下。这一刻却像是忍不住一般,只觉得心仿若烈火烹油似的焦灼着,她紧紧抿着唇,抬眼见乔云桦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那眸子像是无边的暗夜,让她禁不住的害怕。于是问:“你老实的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七少的消息?他是不是真的下落不明?”
乔云桦看着她流泪的眼睛,忽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嘴角微微抽搐着,最后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是”。
沈蔷薇默默地看着他,良久,才麻木的点点头,哽咽着说:“我信你。”
汽车很快上了小路,坑坑洼洼的,又是雨夜里行车,免不了颠簸。车子一晃一晃的,车灯也起起伏伏,沈蔷薇恍惚才刚有了睡意,却听见司机大呼了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通枪声骤然响起。
她惊恐的睁开眼睛,便见晃眼的强光,原来对面正停着好几辆军车,自车上涌动下来一群背枪的卫兵,纷纷朝这边扫射而来。乔云桦一把将她护在了怀里趴在了车座上,耳畔是噼噼啪啪的枪声,沈蔷薇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乔云桦的声音响在耳侧,“你躲在这儿不要乱动。”她还不及说一句,乔云桦已经推开车门下了车,她藏到了车座边上,朝后去看,就见后面陆续来了几辆车,两方正在交火,和着雨幕纷杂,那枪声尤为的刺耳。
“轰”的一声,子弹射穿玻璃,打在了车座上,沈蔷薇本能的一抖,紧接着车窗骤然碎裂,玻璃碴子朝四面八方飞溅而下,她虽然躲在后面,但还是被玻璃碴子划伤了脸,也顾不得许多,推开门出去。
原本车外面全部都是乔云桦的人,慌乱中也不知谁拉了她一把,顺势一带,她便躲在了车后面,那人急匆匆的说了句,“快跑,往后逃。”
沈蔷薇不敢回头,恍惚去看,见人影密密麻麻的,在漆黑夜幕下显得十分恐怖。她当即朝前跑去,子弹擦着肩头射出去,雨幕纷纷杂杂,此时也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慌乱,只是拼命的奔跑着。
冷不防一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朝另一辆车跑去。冰冷的雨打在面颊上,窸窸窣窣的响在耳畔,子弹在夜幕里横飞,那人很快打开了车门,一把将沈蔷薇拽到了车座上,司机早已发动了汽车,那人上车后,汽车便疾驰着开了出去。
沈蔷薇原本以为要原路返回,没想到听到一声,“直接开过去,前面有人接应。”
她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是乔云桦,此时脑中混乱着,就见眼前明晃晃的灯光越来越近,子弹打在车上,劈啪作响。
乔云桦一把揽过她,将她拥在怀中,汽车风驰电掣的行驶出去,因着子弹纷纷朝这里射过来,汽车一直都是歪歪扭扭的朝前疾驰,好容易开出了重围,车后的枪声却仍旧不绝于耳,夜幕枯寒,夜色浓重,雨幕纷扰。
正是看不清前路的时候,紧随其后的子弹射穿后面的车窗,飞射而来。乔云桦几乎是本能的一挡,子弹便打在了肩头,他闷哼一声,血液顺着衣服汨汨流出,滴到了沈蔷薇的脸颊,她感受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身后的枪声一下快过一下,汽车行驶的越来越慢。
司机焦急的说:“少爷,汽车恐怕不能用了!”
乔云桦紧咬着牙回头看去,见军车仍旧跟在后面,子弹横飞着,和着如针的雨幕,只是寻不出定点。沈蔷薇说:“这一次是我连累你了。”
低头去看,见她一双熠熠闪着光的眸子,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便仿若四月天的花,在心上开的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