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吃醋
造反?
成王败寇,等到一败涂地,那才叫造反,要是一举功成,再过上个十几二十年,史书工笔之下,谁还会提及造反二字?
崔长陵神色冷淡下来,眼底透着冰凉:“难道广阳王就不是宇文氏的郎君吗?难道广阳王现在所作所为,不是在造宇文氏自己的反吗?十一娘,你在惊讶什么,或者说,恐惧什么呢?你以为秦王不会,秦王不敢?当年两浙决堤,难道你忘了,就是他和废王贪墨所致两浙是什么地方,大堤决口,要是再厉害些,连上京都保不齐受到牵累,可他们却仍旧敢在修造两浙大堤的银子上头动心思。”
他越说语气便愈发不好,显然对当年旧事也是深恶痛绝:“他们的眼里,除了皇位,再没别的了。”
“九五至尊,掌生杀予夺的大事,可眼里没了百姓,没了黎民,那成了什么样子?”
“然则你所言,也都不过是后话罢了。”崔长陵不由叹气,她到底还是年纪小,真要说她是见识浅,倒也谈不上,只是他突然想起来在尚书令府初见她那日那时他便知道的,这个人,胸襟不够,眼界也不够,有些小聪明,却远远不足。
长久以来,她表现的都很好,尤其是在得知她实则是个女郎后,他对她不由自主的多出很多的包容,大多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若遇上她处置的还算不错的,便更加高看她一眼。
这样或许不好,以至于到了今天,她在秦王的事上钻了牛角尖,他竟开始有些失望。
其实有什么好失望的呢?她不懂,他慢慢教也就是了,一辈子不懂,他教一辈子,又或者……她本来也不必懂。
想通了这一层,崔长陵心底涌起的那一丝焦躁和不耐烦,便又被他自己生生的压了下去。
王羡并不知他心中还闪过这么多的念头,若然知晓,此时必定生起气来:“我现在有些怕。”
他终于去握紧了她的手,就像那天一样,广袖的袖口,掩住了两个人交叠握在一起的手:“别怕,人家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不信我吗?”
崔长陵温热的手掌心传递着温度,带给王羡莫名的心安。
她一向知道这个人对她来说,是特别的。
只要有他在,她就总能感到心安,遇见天大的事,她都能放宽了心,不再感到害怕。
眼下分明是在替他担忧的,却又能够被他轻易安抚了情绪。
王羡回握住他:“我信你,天塌下来,你也有法子顶住。”
他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是直达眼底,最真心实意的笑容:“这不就得了吗?前头跟我说了一大堆的道理,一大车的担忧,别胡思乱想,我是有分寸的,总不会为了襄阳一桩案子,把自己折进去。再者说,你看到了,夫子特意赶到襄阳来,说到底,我真出了事,夫子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说这样的话,却丝毫不感到难为情:“我这二十多年,没靠过阿耶,没靠过兄弟,最信的,只有夫子一个,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更不怕你将来说给我父兄听,横竖如今还有夫子坐镇南漳,我心里真是一点也不怕的。原本这案子错综复杂,我一时也没了头绪,只能说,将来真出了纰漏,我是有把握弥补,且能够全身而退,可至于如何不出纰漏,先前我的确没了主意,现在好了,有了夫子在,还有你这样为我忧心,我越发安定了心神,倒什么也不怕了。”
王羡反倒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么大的人了,平素又那样精明能干的,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来,依赖的又是自己的夫子。
她只觉得心头软的一塌糊涂。
这样的崔长陵,才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不再是那个被她放在神坛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
她不由的去想,在过往岁月中,他跟着温祈道云游四方的那些年里,也许嘴上不说,可每到一处陌生的地方,见到的都是些陌生的人,心下总是害怕的,但有温祈道在,他才能面对那些恐惧,坚强的长大。
小时候的崔长陵,大约也是白白嫩嫩的一团,成天跟着温祈道身后,还要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小大人,表现着与他年纪大为不符的成熟和聪颖。
那样的崔长陵,一定可爱极了。
她越是想下去,脸上笑意就越浓郁,到最后,收也收不住。
崔长陵叫她笑的心里发毛,也不知这丫头在笑些什么,干巴巴的咳了一声:“你在想什么?笑的这样开心。”
王羡却矢口否认,只说没有:“不过我倒是在想,那你眼下定了心神,究竟是我的缘故,还是温夫子的缘故呢?”
她像是争宠的孩子,小脑袋扬起来,眼巴巴的看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我倒觉着,你是为着温夫子的缘故,说到底温夫子又哪里是我能比得了的呢?今次你有什么一时想不到的,还要温夫子提点你,案子这样一头雾水,如今还出了元祁这么一档子事,只怕要不是温夫子坐镇南漳县,你眼下还不知急成什么样。”
崔长陵不是听不出来她的打趣,是以捏了捏她手心儿:“那要算是你说对了,我是不是还要夸赞你一两句,如今怎么学的这样聪明呢?”
王羡脸色一变,腾地把手往外抽,倒也不知崔长陵是故意放开手,还是一时不防备叫她抽了出去,总归她是从崔长陵的手心里儿抽回了自己的手的。
她又往后退半步,虎着脸瞪他:“既然是这样,我白操心那么多做什么,倒不如收拾收拾回京城,每日过的不知多安逸,陪着你在这地方受这份儿罪。”
她像是真的生了气,可偏偏崔长陵实在忍不住,一时间就朗声笑出来。
王羡面上是一阵红又一阵黑,对他这样捧腹大笑的样子,愈发感到不满:“你是怎么回事!”
崔长陵笑了好半天,终于伸出手递过去,落在她脸颊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你真是我的心肝儿,自己要拿这话来打趣我,反倒同我怄起气,还问我是怎么回事,怎么如今连夫子的干醋你都要吃了?嗯?”
第三百一十二章英雄难过美人关
王羡闹了个大红脸,终于意识到崔长陵在拿她打趣,而她竟真的吃起温祈道的醋来。
温祈道对崔长陵而言,那是同博陵郡王一般的存在,甚至他言谈之间,都更加亲近温祈道,说是师生,反倒更像是父子。
她索性低下头去,脸上的愠怒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片红晕,实在难为情。
崔长陵知道她害羞,也爱看她害羞的模样,原本十几岁的女郎,就该是这样娇滴滴的样子,她平时跟在他身边,所见所闻大多是朝中事,真是少有这样撒娇害羞的时候,如今两个人袒露了心迹,彼此心里都放着对方,他就更像看她娇羞的姿态,今次见着了,果真令他倍感舒畅。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便是吃了夫子的干醋,我心下也是无比欢喜的。”他又牵起她的手,仍旧是藏在了大袖下,他带着她往府衙方向走,目光落在前方,眼角的余光却全是一个她,“只是有句话,你说错了。”
王羡咦的一声,侧目看过去:“我说错了什么?”
“你不是比不上夫子,是实在没必要去比。”他噙着笑,低头看过来,满目温柔,“夫子教导我十二载,至于今日尚为我奔波操劳,便和我阿耶是一般无二的。而你,是我心爱的女郎,我愿执你手,相伴一生,羡羡,有你在,才是最令我心安的,只要你在我眼前,便是再艰难的事,我都是不怕的。”
他说来深情,也的确是一副深情的模样。
王羡从未经历过情爱之事,更没有人拿这样的口吻与她说过这样的话,崔长陵是第一个,也刚好是她心中最希望的那一个。
她只是觉得自己生出了满心的欢喜和甜蜜,比她吃过的这世上最甜腻的糕点还要甜上三分。
先前的羞怯也渐次消散去,她眼中只剩下欢愉,面上也全是红润:“说真的吗?”
“是。”他语气坚定,牵紧了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王羡想了想,到底给了他一个拥抱,只是这当着街上,她也怕给人看了去,匆匆拥他一回,又很快撤回了手,站到了他身旁去,乖巧的把那只手又递到他广大的袖口下。
崔长陵越看她越是生出怜爱来,这样乖巧懂事,真是叫人爱不释手。
“所以羡羡,不管发生什么,要乖乖的陪着我,知道吗?”
他其实心里没底,总觉得自己像是拐了人家王家的女郎,如今还能遮遮掩掩,仗着王羡要住在他府上,不管怎么样,他总能占到便宜,平日里外人又不可能总盯着他的府中,他再怎么同王羡厮混在一处,也无人知晓,这样子上了手,搂搂抱抱的,甚至是他想要的更多……
他低头看她樱桃小口,粉粉嫩嫩,实在好看。
崔长陵喉咙一滚,咽下两口口水。
王羡不明就里:“怎么突然说这个呢?我不是一直都在陪着你吗?”
是,以前是,现在也是,可就怕将来不是。
道长和他说命定姻缘,他自然是要拿这话去堵王钊的嘴,可人家宝贝了十几年的女儿,那真是掌上明珠,千金万贵娇养大的女郎,怎么会这样糊里糊涂叫他拐走了。
他自诩处处过人,无论是出身还是长相,学问还是本领,放眼建康……不,放眼整个大晋,尚未娶妻的郎君之中,恐怕也没有谁,比得过他了,若放在早些年间,至少还有谢泠与荀况二人,他想独占鳌头,是绝不敢夸夸其谈的,然则如今却是信心满满。
但……他终究比王羡年长十三岁,上一次王羡无心之言,说拿他当阿耶一般,他生了气,说了重话,可其实这话又有什么不对?
这也就是王羡是家中幺女,倘或她是长女,王钊原也就该比她大个十三四岁,那这也算起来,他如今的年纪,可不就是做她阿耶都尽够了的吗?
她自己不当回事,是为着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王钊呢?王家诸子,她的那些阿兄们呢?
崔长陵不自觉的揉了揉太阳穴,想着她尚未入尚书令府前,王遥之一趟趟的往他府上跑,她被掳走的时候,王遇之成天忙里忙外四处奔波,几乎彻夜不眠,她的几个兄长,都是打从心眼儿里宝贝这个妹妹的。
如果她父兄阻挠,她的那份坚持,又能够伴着他们两个走多久……
“羡羡,我说的不是现在,是一直,是永远。”他目光灼灼,几乎灼伤她,那样的深情和急于得到回应,太过炙热,“将来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要一直陪着我。从前总听人家讲,白头偕老,我一向不放在心上,也从没想过有什么人,会与我共白头。直到遇见你羡羡,我想跟你走完这一辈子,不是说好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吗?”
王羡感动归感动,却也察觉出不对来。
崔长陵的每一句话,都透露出不自信。
不自信?
她猛然怔住了。
博陵崔不问有鬼才之名,又生就一副傲骨,无论怎么说,也和不自信沾不上边儿才对。
王羡心下愈发升起浓烈的担忧:“你说这些叫我听着心里不好受,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你说这样的话,我听着就像是……像是交代什么……这感觉太难受,不像是什么好事啊。”
她到底敏锐,崔长陵心下长叹:“原本不该这时候与你说这些事,前头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我却要与你儿女情长,可实在是在心里憋不住。”他说着自己也笑了,嘴角扬起的是一抹自嘲的弧度,“无怪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或许我不是那个英雄我有了心事不爱与人说,可遇上你的事,真是什么也藏不住,所有的一切,都想叫你知道。你就没想过,你父兄会不同意你嫁我吗?私定终身的事,我不愿拐着你做下,将来终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倘或你阿耶不同意,又要怎么办呢?”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