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灯如豆。
夏庆海独坐书房,陷入沉思之中。
晚饭过后,在园中散了一会儿步,他便回到书房,一直静坐到现在。
书房不小,格调也算雅致,藏书却并不多,除了一些立身处世的书籍之外,还有几部史书,正墙之上,挂着一副楷书警句:
“财山有路营为径,
商海无涯诚作舟”。
夏庆海是个生性很节俭,甚至有些吝啬之人,即便数百万的身家,夜里也决不肯点多一根灯芯。若非怕惊着夜起行经书房的仆人们,他还甚至甘愿,不点这盏灯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人虽吝啬,倒挺诚信。做生意如此,对待家中的仆人,镖行和钱庄的伙计也是如此,定好的月底发薪金,便决不会拖到下一月,也决不会克扣的。
他喝了一盅闷茶,久久得盯着字副上那朦胧的字体,左思右想。
他在回思今夜接的这趟镖,愈想愈觉得疑点多,愈想愈是不安。
首先,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托这趟镖呢?
说是商人罢,看样子不大像,纯粹的商人,出手没那么豪阔,也没那种气质的。
说是道上的朋友,所托的乃是劫来的贼脏罢,亦不大像,若是贼脏,躲藏尚且不及,岂敢大张旗鼓的托镖,甚至还满长安城的找镖局谈?
如果是官场之人,大可说出自己的身份来,或是邀请当地官府出面,冲着为朝廷办事这份殊荣,我大风镖行还不乐呵呵的应承下来,即便赔本,也在所不惜么?
恩,看起来都不像!最有可能的,还是某个江湖帮派,送给某位帮派首领,或是某位朝廷大员的礼物罢……
可是,他们出手为什么那么阔绰呢?我明明只要八千两,可那姓古的却非不肯少下来,难道真是江湖人一诺千金的作风?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和企图?……
一想到这里,他就更不安,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当时被人家给出的大价码冲昏了头脑,没有细想,便答应了下来,委实太为草率,况且,这也不是自己的风格。
非要多给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莫不是,他们原本准备自己送货,却得到了消息,有厉害的对头会半路抢劫,他们担心护不住,不得不托镖呢?……嗯,很有这个可能!看那个玄衣汉子,倒有一身不错的武功,原本的护镖任务,兴许就是他的。今晚他也说过,大不了自己护送哩……
他想了很久,最后得出结论:对方之所以给出这么高的价格,一则是这货非常贵重,对他们来讲,也非常重要,二则,是想引起我的高度重视,从而多派高手护镖,借助于我大风镖行的实力,万无一失的将货送达……
夏庆海一行是在次日下午才出发的。
夏庆海不愧为老江湖。押送这趟镖,他采用的乃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七辆马车,胡乱装些断砖烂瓦,破旧瓷器之类的东西,再在上面覆以丝绸布匹。之所以如此安排,夏庆海当然想过,得亲劳自己出马,则货的价值不能太少,七车丝绸的价值,至少得值三万两,如此一趟镖,价值也算不菲了,所以不会令人生疑。如此一来,便达到了鱼目混珠,瞒天过海的目的。
第二步,等到了凉州,会合了师门派来的人之后,便采用“金蝉脱壳”之计,弃了马车,只是自己、孟楚风、西域少林的高手及高镖头等八九人,扮成西去买货的商人,直奔张掖。这一段路,虽然人员较少,但个个是高手,又是轻装上阵,足以护镖了。
这个计划,优点自不必再说了,缺点就是,多了七车的累赘,长安至凉州这一段路,难免走得慢些,当需十一二天。可是,夏有信心,一旦到了凉州,换作轻骑快马之后,三日之内,定能到达张掖。计算总行程时间,亦不过半个来月,比规定的期限,也早了四五日。
一行共三十七人。除夏庆海和孟楚风之外,还有大风镖行的高镖头、蔡镖头等三十三名精英,以及两名大风钱庄的高手。
从表面上看,大风镖行所押送的,乃是七车布匹丝绸;实际上,真正的货物——翡翠十二生肖,分别藏在夏庆海和孟楚风马鞍上的木箱之中。
马鞍之上驮个木箱,一般是为盛放干粮和清水之用,并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加之宝物随时在身畔,既不担心遗失,遇敌情时又有武功最强的二人保护着,可谓最为安全了。
一马当先的是孟楚风,背插长剑,英气勃勃。紧随其后的,乃是腰挎大环刀的夏庆海,一张紫红的国字脸,双鬓微霜,腰背挺得笔直,看起来精神奕奕。跟在夏庆海左右的,乃是大风钱庄的那两名高手,一人名为蒙东,绰号“铁金刚”,乃抚风寺大悲禅师的得意弟子;另一人名为贾忠兴,轻功不错,人称“叶上螳螂”,乃是洛川武林名宿“草上飞”贾冠云的后人。
高镖头和蔡镖头并辔而行,跟在最后一辆马车之后,二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心情均不错。余下的镖师,除那七名专心致志的车夫之外,余者均多少有些紧张,每行至荒僻之处,总会左顾右盼,手按兵刃警戒着。
傍晚时分,一行人行至陇州境内,但见山岭重重,沟壑纵横,大大小小的河流沟道,将大地切割得此起彼伏,遍野梁峁谷坡,煞是壮观。
“楚风,此地地势险要,要提起注意!”夏庆海沉声吩咐。
“是。”孟楚风回过头来。“师叔,此乃‘邱豹子’的地盘,要不要给他准备点?”
“唔……也好。就五十两罢。”
“是不是少了点?”孟楚风轻蹙眉。“三月份小侄行经之时,他见咱们的镖小,没肯要……”
“哦。那就一百两罢。”夏庆海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邱豹子还是讲义气的。对于这种讲义气的朋友,咱们不能亏待。”
“是。谢师叔教诲。”
※※※
话音刚落,忽闻前头的山梁间一声胡哨,黄尘漫漫中,一彪人马呼呼喝喝,旋风般的骤驰而来,横挡在路口。
孟楚风见对方足有四五十人之众,面色一变,提气喝道:“敢问是邱大当家的兄弟们么?”
敌丛中一名黑衣汉子跃马而出,冷冷道:“正是。咱大当家的说了:货,留下;人,立马滚蛋!”
孟楚风抱拳赔笑道:“这位仁兄面生得很,是新入伙的兄弟吧?在下乃大风镖行的孟楚风,跟你们大当家的,老交情!”
那黑衣汉子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少套近乎!实话告诉你,咱山寨最近穷得没米下锅啦!识相的,赶紧照办;否则……”说到这里,狞笑一声,恶狠狠得扬刀虚劈。
孟楚风强忍怒气,正色道:“这位兄弟,咱们大风镖行,的确跟贵寨邱大当家是朋友!……要不,请你们邱大当家亲来,到时就见分晓啦。”
“哼,咱大当家的才没空哩!”黑衣汉子眼珠子一转,笑笑。“这位兄弟,既然你们跟咱大当家的乃是朋友,就更应该留下货来!俗话说得好,朋友之间,就应当互相帮助。如今咱们山寨有困难,作为朋友,你们焉能不帮?”
“哈哈哈!好一个‘朋友焉能不帮’!”夏庆海蓦然跃马而出,面沉如水,扬鞭喝道:“这位朋友,夏某看在你们邱大当家的份上,已经给足你面子啦!听着:再不让道,休怪夏某不讲情面!”
“哟嗬!老家伙!挺横呀!”黑衣汉子尖声怒骂,一挥刀。“兄弟们,给我上!”
“老高!老蔡!你们带十名兄弟,护好马车!其余的,跟本堂主上!”夏庆海早拔刀在手,迎向蜂拥而至的敌群。
黑衣汉子带着四名帮众直奔夏庆海,转眼间便交上了。夏庆海怒吼挥刀,银浪似的刀光迳卷向那汉子。那汉子武功竟也不弱,一连化解了三刀,余下四人纵马左右夹击,“铿铿”兵刃交击声中,竟将夏庆海的攻势完全封住。
孟楚风也早与六名敌人交上了手。这六名敌人俱是硬手,两人使枪,两人使剑,两人使地趟刀法,远近交攻,上下夹击,孟楚风抵挡不住,滚鞍下马相斗。
七名敌人将蒙东和贾忠兴围住,走马灯似的冲杀。蒙东一个疏神,左腰中刀挂彩,鲜血立时染红了左跨,他顾不得疼痛,一拳斜捣而出,将一名敌人打得口喷鲜血,仰身跌倒。贾忠兴手持双叉,螳螂似的窜高伏低,左趋右闪,仗着不凡的轻功,与敌人周旋,趁机刺伤了一名敌人。
余下的敌人并不与迎击的镖师们缠斗,迳冲向马车,高、蔡二镖头见状,忙指挥那十名镖师死命护着马车。众迎击的镖师调转身来,双方混战成一片。
这一批敌人不但骑术精绝,武功俱颇佳,众镖师虽是大风镖行十里挑一的好手,居然也抵挡不住。一阵纵横冲杀之后,敌人只有六七人负了伤,大风镖行之人却倒下了大半,仅余高、蔡镖头带领着十来名轻伤的镖师负隅顽抗。
夏庆海一扫战场形势,心头剧震:不对!这伙人都面生得很,决不是千山寨的人!邱豹子一伙,哪有这等实力!……
正惊疑不定间,敌阵中忽然窜出一名身形矮胖的灰衣人,头上戴着顶羊皮帽,帽檐压得极低,竖着领子,根本看不清面貌,但身法奇诡迅捷,蓦然右掌如刀,向他胸口劈落。夏庆海荡开三名敌人的兵刃攻击,匆匆迎了一掌,“蓬”的一声,双掌相交,夏庆海但觉胸口一窒,马背上笔挺的身子晃了晃。
那灰衣人变招极快,一击不中,化掌为抓,已然抓住马鞍上那盛放翡翠十二生肖的木箱,几乎同时,左手一划,刀光飞闪中,缚木箱的牛筋绳早断。灰衣人右手托着木箱,足尖一点,一跃丈余,数十斤重的货物,在他手中宛似一只饭碗一般。
灰衣人左手一抓,已然扣住了孟楚风坐骑的缰绳,翻身上了马背,单手勒转缰绳,双足一夹马腹,迳往山梁深处驰去。
夏庆海见状,又是惊怒,又是惶急,他万没想到,原来木箱的秘密,早已被敌人所识破,而敌人此行的真正目的,正是来抢夺它们的。
“楚风,他抢走了木箱!快追!”夏庆海奋起毕生功力,两招迫退了缠斗的那五名敌人,刀背一拍马臀,马儿吃痛,嘶鸣着箭射而出。
孟楚风亦心急如焚,双臂潜运金刚鉄肘功,一肘砸断一名敌人的长枪,一肘将另一名剑手撞出丈余开外。余下那四名敌人见他如此勇猛,齐均吓得后退了半步。
孟楚风岂会错过如此良机,双臂一振,身形冲天而起,稳稳得落在一匹敌人的坐骑之上,紧跟在夏庆海身后,往山梁后驰去。
这匹坐骑,却远不如夏庆海的神俊,不多时,便已落后了里许之地。孟楚风焦躁,不迭以掌狠拍马臀。
正奔行间,忽闻身后蹄声得得,孟楚风忙回首,但见一骑狂奔而来,马上之人身形瘦小,却骑术不凡,看似随时都会被甩落马下,却总能化险为夷,不是贾忠兴是谁?
“只你逃出来了吗?”孟楚风大叫。
“是。”转眼间,贾忠兴已奔至。“孟总镖头,别管那么多啦,追宝要紧!我的马快,咱们换乘!”说话间,早跃下马背,将手中缰绳递给孟楚风。
孟楚风双手一按,大鹏鸟般跃至他马背之上,打马便行,那马果真神俊,眨眼间便奔出数十丈之远。
贾忠兴翻身上马,“驾”的一声,策马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