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府座落于长安城西大街,占地数十亩,乃是长安城中屈指可数的大宅子之一。
大风钱庄与夏府仅一壁之隔。以前的它,本为夏府的一部分,因近年的大明,国力强盛,商贸繁荣,应时代之需,各地的钱庄、银号,如雨后春笋般的涌现而出,夏家自然不肯错过这种好生意,于是便在府第的右侧隔出一部分来,改为了钱庄。
说是隔开,其实,它们还是相通的。夏府的后园,有一道角门,过了这道门,穿过一条夹道,便是钱庄的饭厅了。不过,此门并不常开,开门的钥匙,也只有两把,一把自然掌握于夏庆海夫妇之手,另一把,则掌握于夏府管家夏忠之手。唯有当钱庄来了重大客户,或是有紧急要务,需要立即处理之时,夏庆海才会开启此门,前去安排和处理。
夏夫人乃是河东武林名宿俞灏景的女儿,闺名不详。人说河东女子凶悍而善妒,一作狮吼,便会惊得丈夫茫然失措,跪地讨饶。夏夫人却不是这种人,她虽出身武林世家,却温柔贤淑。夏夫人擅使一对峨眉刺,武功轻灵迅捷,当年的她,虽远不及江湖三女侠之流的绝世女侠,可倒也算得上是位女中英杰。
夏庆海的武功,属于刚猛路子,并不适合女孩子练,所以,夏柔莺的武功,乃是夏夫人所授。不过,夏柔莺虽天资聪颖,却不大喜欢练武,所以武功平平。对于这个问题,夏庆海夫妇倒不勉强,毕竟,夏家乃是豪门大户,一个大小姐,若整天舞刀弄棒的,毕竟有失文雅;反不如读书习字,陶冶性情的好。——温婉静雅,知书达礼,方是大家闺秀风范,也才好寻门当户对的好婆家。
夜阑。人静。
三更更鼓初定。
中天一弯新月,银河繁星点点。
夏夫人轻拥丝棉薄衾靠在床头,尚无睡意。对于这趟镖,她有点忧心。对于相濡以沫了二十余载的丈夫,她自然看得出来,他走得不安。
她也很不安。
算起来,已然是整整三年,丈夫没有亲自押镖了。由此可见,他对这趟镖的重视。她颇担心,久不走江湖的丈夫,对于餐风露宿的江湖生活,是否还能承受得住。更为严峻的是,这趟镖不仅路途遥远,道路难行,而且沿途盗贼盘踞。虽说多年下来,已同这些绿林豪杰有了不错的交情,可谁又能担保,人家就永远不会变心呢?——训虎之人,还有被虎咬的时候哩!
再者,她了解他的身体状况。多年的辛劳,早已累垮了他那铁打的身子,尤其是近年来,看他在床上的表现,早已是力不从心了。精力下降,自然会影响到武功和反应,若然路上真遇着什么艰险,他还能从容应付么……
“砰砰砰!”
忽然有人死命砸门。
夏夫人正欲怒叱,已然听到门外气急败坏的语声:“夫人!……不好啦!……钱庄……出事啦!”
“什么?!”夏夫人闻言大惊,听出乃是在钱庄值夜的管家夏忠的声音,便一骨碌下了床,急匆匆的开门问:“什么事?这么慌张!”
“夫人……快!钱庄有盗贼潜入!”黑暗中的夏忠仍上气不接下气。
夏夫人回身自墙上摘下峨眉刺,急声道:“走!我倒要看看,何方小贼,竟敢如此大胆!”
夏忠急急得跟在她身后,边跑边问:“夫人,要不要通知小姐?”
“不必了!她去也没什么用,反倒累赘,平添危险来着!……来了几名贼子?”
“不清楚。守夜的师傅发现了一名贼踪,忙跑来向我报告,我让谷师傅他们先搜寻着,然后便来向夫人报讯了……夫人,要不要再多叫几名师傅去……”
并没预想的情况严重,夏夫人松了一口气,淡淡的道:“不用了。有谷师傅在,就够了。”
说话间,二人已过了角门,却不闻人声,夏夫人有些意外,忙跑向前厅。
忽明忽暗的烛火光中,前厅的地面之上,歪躺着几名护院,却不知是死是活。
夏夫人见状,蓦然惊得汗毛直竖,双手紧握峨眉刺,厉声叫道:“何方贼子!滚出来!”
语气虽凶,但语声发颤,尖利而模糊,显见心头害怕已极。
没有人应。大厅中静得针落可闻,唯闻二人紧张的喘息声。
夏夫人终究非寻常之辈可比,很快克制住了恐惧情绪,目光转向柜台,但见抽屉已开,心头大震,低声道:“夏忠,去!看看柜中少了什么没有?”
“夫人,还是……先……先去报官罢……”夏忠早已吓得浑身筛糠,恨不得马上溜走,哪还敢动弹分毫?
“没用的东西!贼子早跑啦!”夏夫人顾不得查看护院们的生死,大着胆子,跨过一名躺倒的护院的身体,向柜台走去。
刚走近柜台,柜台后蓦然窜出一条黑影,寒光一闪,夏夫人惊呼,手中峨眉刺疾刺而出,堪堪刺出一半,惊呼声便被斩断,夏夫人身子一僵,软软斜仆在地。
夏忠心胆俱丧,喉间喑呜着,尚未意识到是该呼救还是逃逸,一道寒光电射而来,结结实实的钉在胸膛之上。
※※※
有人说,当危难来临之时,人总会有感应。尤其是聪颖灵透之人,这种感应更是强烈。
为什么会如此呢?目前,还没有科学的解释。
玄门的解释,乃是万物负阴而抱阳,人当然也不例外。人体分阴阳,有形之身体,为阴;精气神,为阳。阴与阳,乃是一对既孑然相反,又相辅相存的事物。人生活于有形的世界,随着时光的流逝,生老病死,走完一生的历程;人的精神则相反,乃是沿着时间轴逆行的,也就是说,未来发生之事,人的精神已然经历过了,所以,自然能感应得到。
对于这种解释,很多人不会信,我倒有一些信。
——用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人们只好去迷信了,您说是不是?
熟睡中的夏柔莺,忽然自恶梦中惊得坐起身来,双手死死得抓住被角,浑身香汗淋漓。
那是一个可怕的梦:她梦见自己躺在床上,浑身一丝不挂,周围一片漆黑,一片死寂,蓦然,黑暗中伸出一只鸟爪般的大手,手中握着一柄泛着冷冽寒光的尖刀,直往脸上划落……
“砰砰砰!”
黑暗中忽然响起敲门之声。
这敲门声并不响,可在她听来,却不啻于炸雷骤然临头,将她本已恐惧之极的心,吓得几欲跳出腔子来。
“谁——”夏柔莺语声颤抖,尖锐,似乎是从胸腔里迸发而出,令她也辨别不出这是自己的语声。
“小姐,是我,念姝!”
一听果然是自己贴身丫鬟的语声,夏柔莺松了一口气,慢慢回过神来,点上铜灯,室中泛起黄白的柔光来,立时将黑暗驱散,也将她胸中的恐惧稍稍驱散。
“什么事?”夏柔莺趿上绣鞋,前去开门。
“小姐,刚才我听忠叔来唤夫人了,好像有急事,往钱庄那边去了!”念姝扶着门框,目露忧色。
“哦?……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夏柔莺秀眉微蹙,心底涌起不安。
“呃……奴婢睡迷糊了,没听清……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当然去!”夏柔莺换了衣衫,披上织锦披风,自床头取出峨眉刺,脆声道:“走!”
刚一回身,便见念姝双手捂着脖子,指缝间鲜血汩汩,双睛凸睁,眼神讶异而惊恐,倚着门框缓缓仆倒。
“啊——”惊呼声尚未发出喉咙,念姝身后蓦然窜出一道身影,眨眼间就到了身前,夏莺但觉颈上的“哑门穴”一麻,气息立窒,呼叫声骤然被封在体内。
来人一袭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对精光灼灼的眸子,看身形,应是一名男子。
蒙面人一抖袖,一股劲风卷出,铜灯立灭。
夏柔莺恐惧已极,闪身欲逃,突觉“大椎穴”一痛,立时动弹不得。
蒙面人抱起夏柔莺,轻轻放在床上,“嗤啦”一声撕开衣袍,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呓之声,色急急得向她淑乳咬去。
“不可!正事要紧!”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语声,不知何时,又一人闯了进来。
“先爽一下!误不了事的!”温香软玉在抱,蒙面人如何肯舍。
“哼!真真是色胆包天了!……老大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蒙面人心头一寒,遗憾的轻叹一声,右手倏出,一连封了夏柔莺数处要穴,夏柔莺头脑一麻,霎时失去了知觉。
蒙面人将夏柔莺挟在肋下,推开窗扇,向后园掠去。
星月下,两条黑影一前一后,狸猫般的穿过后园,掠过围墙,眨眼间消失在凄迷的夜色之中……
造化弄人!
天妒红颜!
自古红颜多薄命!
香消玉殒谁人怜?
夏柔莺呀夏柔莺,你可能够逃过此劫?
※※※
大风钱庄血案,震惊了长安府,震惊了整个长安城。
街头巷尾,茶园店铺,聚满了惊恐的人,一时间议论纷纷,众说纷纭,愈是议论,愈是恐慌。
有人说,这乃是夏家的仇家所为,不但杀人报仇,还顺*走钱财,既泄了愤,又发了一笔大财。
有人说,这并非是寻仇,而是江湖巨盗所为,因抢劫时遇上了抵抗,所以痛下杀手。
也有人说,此次前来长安城的,乃是一个盗贼团伙,专抢有钱人,夏家之事,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整个长安城,最为紧张的,当然得数那些豪门大户、殷实之家了,这些言论再传入耳中,自然更是恐慌。他们一边秘密地将钱财藏至最为隐密之处,一边花重金多雇高手看家护院,日夜轮守,不敢稍怠。
按大明律法,五条人命以上的凶案,属于重大案件,若不能及时查处,一旦惊动了京城的刑部,甚至是大理寺,则辖区长官的乌纱帽能否得保,尚难说得很。
这起血案,共九条人命,还有一人失了踪,如此重大的凶案,自然令长安府知府范慎范大人忧心如焚。在得知凶案的第一时间,他便立即召集众下属,迅速成立了由自己亲自过问,尹道成尹通判亲自挂帅,萧铣萧总捕头为具体经办的领导班子,匆匆议案之后,由尹、萧二人带领着数十名干练的捕头、捕快,火速赶往凶案现场。
一行人到达夏府后,尹、萧二人兵分两路,由尹带领着大队人马,迅速封锁了现场,然后去周围查访,看是否能找到目击者。萧铣则带着数名经验丰富的捕头,去现场勘察。
大风钱庄前院的抄手游廊之上,倒毙着两名护院模样的汉子,一人斜仆在地,咽喉之上一抹血痕;另一人仰倒在栏杆旁,胸襟处一片血红,左手按着刀鞘,右手紧握着拔出一半的钢刀,眼神中凝结着惊惧已极的神情。
萧铣俯身,仔细查看了一遍二人的伤痕,喃喃道:“好快的剑!……乃是一人所杀!”
一名正在他身旁验看的捕头狐疑的问:“老总,您是如何看出来的?”
萧铣站起身来,道:“很简单,二人的创口俱狭而齐整,非利剑所伤而为何?”说到这里,指着二人脚面的位置,接着道:“你们看,他们乃是并行而前,在此遭遇凶手,这个人尚不及拔兵刃,便被割断了喉咙;这个人反应稍快,可刀也只拔出一半,便遭了毒手……”
“可是……”另一名捕头截口道:“老总,有没有可能……是两名凶手呢?”
萧铣不答,顺手拉了一名捕头与他并排而站,众人诧异,齐均疑惑的望着他。
萧铣蓦然拔出长剑,顺手一削,划过一名捕头咽喉,反手一捺,作势插向另一名捕头胸膛。众人但见两道寒光闪耀,惊呼声方起,萧铣已然插剑回鞘。
那名捕头但觉咽喉凉飕飕的,惊得汗毛倒竖,忙摸咽喉,幸喜完好无损,心下稍定;另一名捕头则惊得一跤仰跌在地。
“凶手就是这么出手的。”萧铣淡淡的道。“凶手若是二人,则他们摔倒的方位和情状,不会是这样的。”
“好快的剑!”众捕头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赞叹。
萧铣面无表情,挥手道:“进去看看!”
钱庄的大厅之上,共倒毙了六人。一名四、五十岁的妇人仆倒在柜台前,双手执着一对峨眉刺,咽喉之上一抹血痕,众人均知,这就是夏夫人;四名护院模样之人,创口也在咽喉,只是创口更大,几乎割断了半条脖子,脖项和前胸被鲜血染得一片血红;另一名家丁模样之人歪倒在厅角,伤口则在胸膛之上,萧铣知道,这就是管家夏忠了。
萧铣面色凝重,仔细查看了那四名护院的伤口,一一指着死者,沉声道:“这四人乃是同一人所杀,凶手使的乃是匕首,一共出了三招,第一招,杀了这二人,第三招,杀了他,第四招,杀了他。”然后站起身来,走向那名家丁,蹙眉看了一会儿,展颜笑道:“我明白啦,他是被匕首钉死的。凶手杀了他之后,一脚将他踹翻,然后取出匕首。”
众捕头早对他敬若神明,谁还敢有半分异议,只是围在他身旁不迭点头。
箫铣站起身来,走向夏夫人的尸首,草草看了她咽喉上的创口一眼,轻喟道:“这一剑,正是杀外面那两个人的家伙的杰作!……真真是好剑法!刚好割断喉咙,剑不留血!……”说到这里,又紧皱眉头:“奇怪!……怎么跑这么快?”
“老总?你说谁跑这么快?”身后一名捕头不解的问。
“那使剑的凶手呀!”萧铣难以置信的摇首。
“也许,杀夏夫人的凶手,是另一名剑手罢。”那名捕快道。
“不可能!天下绝无二人,会有如此相同的手法!”
“那……他应是先在外边动手,然后再进来杀人,倒也不足为奇!”
“不,肯定是里外一齐动手!否则,总会有响动的。如此一来,便会惊动其他人,一旦呼救,便不好收拾啦……”萧铣说到这里,目光转向夏夫人的鞋底,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啦!夏夫人是后来的!你们看,她足底有血迹,一定是踩到了护院的鲜血!”
“奇怪!既然她是后来的,自然会看到凶杀的一幕,可她……为何不呼救呢?”一名中年捕头喃喃自语。
萧铣沉吟片刻,摇首道:“我也想不明白……走,去夏府!看看那名被杀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