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笼深宫,暗夜无星。春祭就在明日,内廷的宫女们已经为此忙碌了多日,按照原本的计划,今夜她们该睡一个安稳觉,养精蓄锐以求明日能“完美出演”。
可是此刻,三百掖庭宫娥全都衣装严正,恭恭敬敬端坐在紫宸宫西侧的偏殿中,安静聆听掖庭令训话。只因两个宫女在春祭前夜失踪了,只因其他宫女好奇询问了这两人的下落。
三年前,尚宫徐婉贞年老力弱搬出寝宫,天子命她专职供奉居住在外朝东宫的云中君。徐婉贞在后宫的职权被一拆为二,文澜苑宫人事务全部放由帝君鸿煦的亲随去管。正始初年被特调伴驾的孙季玉则独当一面担任掖庭令,替天子当家,看好这封闭而又神秘的超然台内宫三殿。
孙季玉上任已有三年,她是徐婉贞一手带出,所以账目人事全都深得乃师真传,管得井井有条,可她不大爱说话,像此刻这样连夜召齐内廷所有宫女训话也只有这一回。
孙尚宫的训话很奇怪,不是明宫规也不是论赏罚,而是讲了个家乡的故事。而且还是一个吓人的精怪故事。
和许多精怪故事一样,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少女,年轻单纯脆弱,受到刺激时会惊声尖叫。
和许多精怪故事一样,这少女有着最作死的特质——好奇。
因为好奇,她想要捉遍世上所有怪鸟,攀上了家乡最高的树,然后,某一天,她如愿以偿地寻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鸟。
鸟儿的羽毛是灰白的,看起来普普通通,可它的眼珠却像宝石一样,发着诡异的光,即使在黑暗中也明亮如星。阿爹曾经告诉少女,这是被神仙豢养的天鹰,凡人触碰它只能招来厄运。可她不信邪,还是把鸟儿揣在怀里,带回村子,甚至偷偷养在家里。她不知道,自己的好奇已经触怒了神灵。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夏夜,鸟儿飞走了,她不甘心,还在抓着它的脚,鸟儿抖动翅膀变成了巨大的妖龙,带着她飞上了天空。她这才开始害怕,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被拽进云里,天雷布成的网将她劈得四分五裂,一块一块,掉落到家乡的溪水里。
可她并没有死。她的头颅滚落在青石边,睁着眼,清清楚楚去看天罚如何降临到自己的家乡,家人被陨星碾成齑粉,村庄被天火烧成焦炭,她不能动也不能说,甚至不能闭上眼。她是引来天罚的罪魁,即使家人死绝,即使无家可归,老天也要罚她以这样碎裂的状态,在冰冷的溪水里清醒地躺上一百年,直到尸骨全部烂成河泥。
孙尚宫在黑暗中悠悠讲完了这个故事。
除了窗外透入的光,整个偏殿只有一盏油灯在她身侧不安地跳动。
总是浓妆艳抹的孙季玉,今日却没有涂抹半点脂粉,昏黄的灯光自下而上投射到她肃穆的眉眼间,让本来和善的面容陡然显出几分恐怖。
“陈若兰。”
故事讲完了。那个多嘴询问的宫女早被召到了身边。
“你不是好奇同舍之人的下落吗?”
女官若兰匍匐在地,抖作一团。
目睹这一切的宫女个个冷汗直冒,胆小的更是已经快被吓哭,可她们深知宫规只能咬紧牙关,努力克制。
孙季玉缓缓撩起自己的刘海和鬓发。
“若兰。”
听见尚宫唤她,陈若兰抬头望去。她和前排的宫女都看到了掖庭令发根处骇人的疤痕,这些疤痕沿着发际线延伸到耳边,看起来简直就好像她的这张脸连同整个脑袋都是被拼接到脖子上的。这真是太吓人了。怪不得孙季玉年将三十,却依然像个少女一样,垂髫披发,刘海覆额,还喜欢涂抹厚厚的脂粉。
宫女们还曾偷偷笑她装嫩,原来……
陈若兰吓得本能地往后逃,却被孙季玉一把抓住。
少女已经瘫软,孙季玉的钳制如铁一般。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挽起袍袖,露出自己惨白的胳膊。
众人越发惊骇。
原来不只是脸和脖子,就连手臂也是被拼接上去的吗?
天打雷劈,四分五裂……
四分五裂?!
难道掖庭令就是那个少女?!
管着她们的一直就是个受到诅咒的活死人?!
看见这一切,宫女们个个体如筛糠。
“姑姑,您……这伤……”不知是哪个胆大的,竟然带着哭腔问了一句。
“这伤是怎么来的?”孙季玉扭头望向少女们,微微笑道,“你们想知道吗?”
“婢子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宫女们磕头如捣蒜。
“天罚,不好玩。”孙尚宫终于松开手,放过了吓瘫在地的陈女官,“去吧。你们都是有家的人,不要试图捕捉天鹰。”
陈若兰将头磕得砰砰响,然后,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孙季玉整衣端坐,沉声道,“现在,点燃你们身前的油灯,把内廷三殿的规矩再读给我听听。”
宫女们战战兢兢,哪里还敢举动?孙季玉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她们,脸上的霜雪却比这幽深寒夜更加骇人。
宫女们这才慌忙回神。油灯一盏接着一盏被点燃。她们抖抖索索指着书卷上的文字,在女史的指挥下颤声朗读
……
这就是尚宫孙季玉的第一次训话。当超然台三百宫娥全被吓得差点尿裤子时,有一个人却站在暗处,悄悄目睹了一切,然后对跪在身后发抖的侍女笑道:“等训完了话,就让她来。”
……
孙季玉打开天香阁禁闭的门,一股热气冲到脸上,炭火烧得温暖如春,灯光昏暗,水汽氤氲,一团朦胧。
湿热几乎要剥夺了她呼吸的能力,孙尚宫被憋得脑袋闷痛,她赶忙凭着记忆往前摸,终于在水雾横斜里摸到了个硕大的木桶。
桶里坐着的人已经瘫软,靠在桶边,身体被浴汤浸泡至喉头,只留下颗苍白的脑袋露在外头,双眼紧闭,面色赤红,长发披离,无声无息。
她忙将她扶正。
“陛下!”
没有回应。
果然已经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