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季玉不敢含糊。忙起身跑去打开了南窗,冰冷干燥的空气灌进来,孙季玉深吸一口气,这才觉得头疼好了一些。
她回到桶边,凑近凤翎的耳朵又喊了几声,根本不起作用。于是,孙尚宫从医女白芍那里学来的本领派上了用场,她熟练地去掐天子的人中。一边掐,一边拍打她的额头。
水雾被冷风吹散了些,天子被这样又掐又打了好几下,终于开始喘息。
孙季玉这才如释重负。
只差一点,御座就要易主。可是刚刚差点龙御归天的皇帝陛下,尽管此刻依旧喘得面无人色,却已经开始趴在桶边上对她微笑,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一场玩笑。
“话这么多。你出来得太晚,我都睡着了。”
孙季玉笑不出来。
“烧着炭火要开窗。我不是关照过她们吗?这群丫头……”
“是我让关的。太冷了……”
“总是这样。闷死了,算谁的?”
“算我的。”凤翎仰头靠上桶边,“帮我把头发洗洗。”
季玉暗自叹了口气。每年正月,天子的疯病总是发作得最严重。
孙季玉边伺候天子洗头,边轻声抱怨。
“怎么今日又想起来沐浴?原本不是说去明德后山的汤泉宫泡澡吗?我已把一应物品都发了去……”
“刚才才撷芳殿遇见脏东西了。明日是云中君第一次主祭。还是先洗干净些不要冲撞了神灵。”孙季玉的手在长发间游走,这种熟悉的动作让天子感到放松,她享受地合上眼,“小混蛋的晚饭安顿好了吗?”
“徐姑姑刚才谴人来报,少主已到了云中君那里,吃了许多烤肉,还……,哦……这会儿怕是在打呼噜了。”
“吃了许多烤肉,还做了什么?“凤翎敏锐地抓住了尚宫的纰漏,“他又闯了什么祸?”
“还去……见了东皇世子。”
天子听见这话,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翻着花样地讨打。等我上山了,再去揍他。”
虽然掖庭中宫女足有三百,但是伺候天子沐浴一直就只是孙季玉一人的工作。这个工作,她一干就是七年,每一个步骤都早已烂熟于心。
天子的头发又多又硬,所以每次在熏笼前擦干总要耗费许多时间。天子躺在美人榻上,湿漉漉的,只盖了薄薄一件丝衣。孙季玉座在边上,小心伺候这堆烦恼丝,烦恼丝的主人却对她的训话很感兴趣。
“你怎么气成那样?究竟听到了什么?文澜苑的荡妇?吸取精气的老妖婆?不下蛋的老母鸡?还是……失心疯的肥婆娘?”
季玉听不下去,
“若是这种话叫我听到,我会割了她们的舌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打发出去。”
“所以,她们才不会让你听到。外头的男人们说的话,要比这难听多了。那些毁谤的案卷精彩得好像传奇,也没见小高哪次审时动了真气。”
“我是山野村姑,自然不能和高大人相比。”
“哎呀,高大人是水贼的儿子,也不比你这山贼的女儿好多少。”
孙季玉被说到往事,不由脸色难看。
凤翎讪讪一笑,改变了话题:“十五进宫,二十五才能放还。最美的十年都陪我耗费在这圈圈里头。关十年,太难了。不骂一骂怎么活下去?”
孙季玉不语。
天子又笑道:“那个告密的也真是笨。以为出卖同事就能讨好我。却不知道,我才是天台宫里秘密最多的人。嘴不严要比嘴太毒更加可恶。你刚才的故事讲得很好。谁编的?你吗?编了多久?”
孙季玉依旧没有回应。
长久的静默中,天子脸上的笑渐渐淡去了,悲伤渐渐袭上眉眼。
“春华,你恨我,也已经没有用了。”
“奴婢不恨。”
“也对。你和我,是一样的。”
孙季玉沉默无语。
“何春华”这个名字离开她的年头太多了。
凤翎又轻轻道:“那年雨夜,内阁里,你第一次遇见子清。后来,我去请罪,你出门的时候,笑了吧?”
孙尚宫的手轻轻一颤,连擦拭头发的手巾也掉到了膝头。
“别觉得奇怪。刚才有人说我是羲和女神,神的后脑也是长了眼睛的。”凤翎望着头顶跳动的灯火,目光迷离,“自从变成孙季玉,那还是你第一次笑。你为什么笑?因为觉得,我也会有克星?因为发现……他是我的天罚?”
孙季玉没有回应,凤翎却哈哈笑了起来:“你看。我才是讲故事的高手呢。你被吓到了哈哈……哎呦!”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孙尚宫的指尖夹到了天子的发丝,她吃了痛,提了抗议:“你轻点。要秃了。”
孙季玉含糊地“嗯”了一声,三下两下完成了擦拭,起身准备收拾手巾。
凤翎躺在榻上,眨巴着眼睛,梦呓一般地继续着她的故事。
“你恨我,也是对的。如果那天何春华没有遇见林当家和洪账房。何村也可能不会变成坟场。我是害死了你全家。一百多条人命……妇孺老幼,你因为我,变成了孤儿……你对我有恩。可我还不出来了,还不清了……我也想还,想还……还不出了……子清……你还要我怎么还?”
孙季玉发现凤翎的故事不只是对她说的,她的病又开始发作了。
“当家的。”孙季玉坐到榻边,掰过天子的脸,死死盯住那双陷入混乱的眼睛,“别把自己说得像只羔羊。这一点都不像你。我不过是景初新政留在甘泉的一块伤疤。你把我送给荀相,只是想恶心他,告诉他,自己其实和忘忧国主是一路人。你也不是好东西!醒醒吧!”
她的咒骂很起效,竟然把天子的神智寻了回来。
凤翎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在惊惶中瞪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了焦点,重新聚到了孙季玉的脸上。
“你怎么也变得这样刻薄?”她坐起身,靠在季玉身上,抱着她,仿佛她是救命的稻草,“季玉,还好有你陪我。姑姑不能,白芍也不能。只有你可以……因为咱俩都是七歪八扭的怪物。”
丝衣滑落,天子的身体露在外头,瑟瑟发抖。
这身体已经青春不在,皮肉上镌刻了岁月的印记。一整枝荀草肆意生长,绕过那双不再挺拔的山峰,向下蔓延,一直逶迤到最隐秘的深处。这样下作妖艳的身体原本不该属于一个天子,因为看过全貌的人都会被惊到失语。
好在,并没有多少人,真的看过。
“当家,我把灯还给洪账房时,他也在发抖。”
“发抖?”
“就是那只握过龙舌枪的手,在发抖。就和那晚一样。那么凶的一个人,却……”
凤翎干干地笑了。
“你刚才在西偏殿也把那小丫头吓到发抖了。”
“当家的,人不是只有害怕时才会发抖。”
凤翎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住尚宫,像是要在女伴的怀里寻找安慰。
“听说今日在撷芳殿,一个郎官竟敢失仪脱衣,另一个更是亢颜犯上。为什么连那些野小子的狂妄作为,你都可以容忍,账房只是错了一步,偏偏就……”
“住嘴!”天子像只被踩痛了的猫,瞬间变了脸色,狠狠掐住了尚宫的脖子,“你把我当你的下属了?我可不要听你的鬼故事。”
孙季玉确实住嘴了。因为她在当家的眼里看到了杀气。
“那个卖油郎叫什么?”
天子娇娇坏笑。
“什么?”
季玉诧异地蹙眉。
“那个喜欢你的卖油郎。刘三娃……大名是什么?”
“刘金川。”
“刘金川。”
凤翎轻轻重复卖油郎的名字:“你的刘金川死掉了,我真羡慕你……”
“你?!”
季玉这才明白,天子是在报复。
她恨的立起了眉,大颗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天子却笑得更加温柔。
“你看。他死了,就再也不会变了。不会变坏,也不会变好。不管你成了啥样,他都在奈何桥上等着你。”
天子轻轻踢她擦去泪珠,孙季玉却冷冷拉下了她的手,站起了身。
“没有人会等我了。他等的人是何春华,而我如今名叫孙季玉……”
凤翎摇摇头:“你不懂。人死了。皮相和名字就都没有了。只剩下魂魄,赤条条,白净净的,就和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
“是真的么?”
“是真的。”
“你咋知道?难道你死过?”
孙季玉问得太犀利,天子语塞,只能赤条条盘腿坐在榻上,捧着脑袋痴痴笑道:“今天那个脱衣的小郎官说我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
“是挺好看的。”
听了尚宫的话,天子低下头,开始看自己的身体,沿着荀草的花样轻轻摩挲已然微微松弛的皮肤。
“就是。真是好看极了。他们懂个屁。”
孙季玉赶忙用一袭丝袍掩住了那具身体,重新搂住她,阻止她的自我欣赏:“说的对。他们就是屁……”
……
黎明时分,超然三宫的这段秘密辛被完整地回报给早起的荀相。
告密的使者不明白主公为什么会不厌其烦地听她讲述这种二女相欢的“磨镜”故事,甚至精细到每一个眼神和动作。
“该死……”
这是故事终了时,荀相对故事的点评。
使者偷眼望去,春衫落拓的荀子清颓然坐在窗下,映着淡淡晨曦,确实仿佛神仙中人。只见他正阖上眼,微微仰头,像是努力吞咽着什么。
是快乐?还是伤悲?
告密的人并不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