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汉骁痛苦地挤了挤眼睛,他不敢想象这次事件的后果——会见报吗?会上新闻吗?会演变成国际事件吗?这些后果都是他承担不起的,哪怕只是“连带”都承担不起。
他经历过战争,了解一个国家的愤怒所能带来的后果。如果这件事上升发酵,不说麦扰,就连毗邻的颂沙都可能人头不保。
董汉骁狠狠抽了口烟,理了理已经变得有些混乱的想法——总之,陈虎还在野地,必须尽早把他转移走,不说野地,林拜都不能再待了,黎春唐的老父亲在马俯开了一间纹身店,那儿是个理想的地方。
而聂影…思虑再三,董汉骁还是决定先不管她,她远在河内,是安全的。
这时身后“嘎吱”一声开了门,是帕梅,董汉骁收了思绪,丢掉烟头:“(怎么样?)”
“(他会没事)”帕梅走下台阶,看了看远处的那四个雇佣兵,随后站定,扭头道:“(你打算怎么做?)”
董汉骁把手放在脸上擦了擦:“(不能再让他做这种傻事…我们得尽快回到马俯,然后,你看可不可以联系一下坤民,让他赶紧回来召集干部商量对策)”
坤民是麦扰手下的一名干部,董汉骁虽然没见过他,但是听说过——他负责西越到印尼的毒品线路,是麦扰手下所有干部里最能挣钱的,也是势力最大的,这个当口,董汉骁讲话不会有多少人听,但他就不一样了,
“(你想叫他回来把关?)”帕梅皱了皱眉,但随后想了想,似乎也觉得可行:“(叫他回来也不是不行,但是我怕有的人…)”
“(现在没其他办法了)”董汉骁打断她:“(再说麦扰今天做出这样的事,他们肯定会理解的)”
帕梅又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我会联系他)”
“(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董汉骁手朝四个雇佣兵的方向扬了扬:“(他们还干不干了?)”
“(我去问问)”帕梅说完便走上前去,与那几名雇佣兵交谈了一番,随后走了回来。
董汉骁看到他们谈话结束之后,四个雇佣兵径直上车离开了,帕梅叉住腰,道:“(麦扰当初跟他们老板签的是短期合同,他们说今天损失有点惨重,按照规定必须先回报给他们老板,再等处理结果)”
“(不能跑了吧?)”董汉骁抱起胸。
帕梅摇摇头:“(不会的,他们很正规,我们需要担心的是麦扰——如果他到时候又产生什么疯狂的打算,我们必须要拦住他)”
董汉骁没说话,只是低头想着什么。
帕梅见他如此,便走开两步打了几通电话,随后管董汉骁要了一根烟,就这样陪他站了一会。
她抱胸抽着烟,胳膊上被树杈划伤的口子就这样露着,也没有要处理的意思,只是看着远方的茫茫雾气,慢慢抽着烟,好一会才说了一句:“(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好像是十二月份,也是像这样的天气)”
董汉骁脑袋一顿,似乎是被她的话强行抽离了思绪,但并没表露出什么不满,只是有些疲惫地抬起眼看了看她。
“(你当时好像刚从泰国回来)”帕梅也看了他一眼,随后转回头,吐出一口烟:“(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次大家都在讨论你杀了多少人)”
董汉骁闻言,提起侧脸挤出一个笑容,没说话。
“(你今天对敌人手下留情了)”帕梅道:“(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我只是不想惹上麻烦)”董汉骁很快便回答道:“(反正就结果来看都没什么差别,你还问什么呢?)”
帕梅弹掉烟灰,话音耐人寻味:“(我没有问,你很敏感)”
董汉骁无言以对,过了几秒,他抱起胸,侧身看向帕梅:“(所以你第一次见我,印象不怎么好是吧)”
“(我从来都不了解你,骁,哪怕我们曾并肩战斗过)”帕梅定定地看着他:“(你曾在炮火里拯救过一个村子,也曾经屠杀一个村子,我不会说我觉得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如果你问我对你的印象——)”
说着她顿了顿,话音极为少见地呈现出冷静:“(你是个坚定的人,骁,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像你这样坚定——可坚定并不代表你就知道自己人生的方向,对于你,说不定就是因为没有方向,你才总是这么坚定)”
帕梅原来也有这样理性的一面,董汉骁琢磨着她的话,不禁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个女战士:“(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方向’,就不会这么‘坚定’了?)”
董汉骁的话里还带着玩笑,可帕梅却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道:“(骁,有些生活方式会永远改变一个人,我的意思是,你,也许真的不该到金三角来——从来都不该)”
董汉骁沉默了,手抠在后腰的裤腰上,盯着地面不发一言,来自身旁的烟雾弥散着,使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
只是不一会,他眼睛里的迷茫便被如常的阴霾给覆盖下去,换了一种语气,道:“(现在还是多操心眼前的事吧)”
…
六天后,西越,马俯。
路程到一半时帕梅接到电话,生意上有些急事需她处理,只能提早离开。
之后麦扰转醒,可仍未完全恢复意识,他的身体太过虚弱,此番差点要了命,赶到马俯后立即被送进了市医院。
趁着干部们都还未到齐的功夫,董汉骁溜回了野地,把陈虎和南无三都带了出来——两个月前刚来的时候董汉骁还不知道,马俯现在其实已是麦扰与颂沙对分天下的格局,麦扰做毒品军火,颂沙做走私偷渡,双方一直各做各的互不干涉。
董汉骁后来知道时也是暗自庆幸,还好当初在马俯没一头扎到麦扰的人手里,要不然…
接下去坤民和其他几名干部都陆续赶了过来,其中还包括那个光头纹身男,他们在医院里大声用不同口音的本地话交谈着,全然不顾其他人的眼光,仿佛这里就是他们的地盘,当然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这次麦扰的鲁莽行为在“集团”里已经人尽皆知,听上去他们正在讨论眼下的对策——只是就外表看起来,大部分干部都还是比较偏向“莽汉”风格,谈吐三句不离钱,而像坤民这种西装革履的则属于异类。
董汉骁坐在病房门口听着他们的谈话,坤民很少发言,但明显已经开始作为一个决策者发号施令,看来他的生意做得最大不是没有道理,董汉骁想道。
——有点尴尬,董汉骁之所以坐在这里听,是因为没有资格参加他们的谈话。
原因也不是没有,他两个多月以来做的事情大多是跑腿打杂,一直以来也并没有一个明面上的“地位”,房间里七八个干部,虽然认识两三个,但屁用都没有。
虽然一开始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没料到会如此遭到排挤…
其实说是排挤都有些轻了,个别人看他的眼神,就好像麦扰之所以躺在里头都是因为他一样,真他妈是见了鬼。
董汉骁的嗓子有些干,他好几个小时都没喝水了,恰逢一阵微风从面前的窗户吹来,使他的心神有些恍惚。
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他应该感到轻松,与犯罪集团撇清关系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一件好事,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
然而在这声音的下头,在那心房的最阴暗、最狭小、最见不得人的角落,还有一个声音——它语气愤恨、咬牙切齿、面容扭曲地喊着:你不该得到如此待遇!进病房杀了他们!
董汉骁一激灵,猛地回过神,随即把脑袋枕在了手上,叹了口气,他妈的,在这地方呆久了,脑袋都开始不正常了。
理了一下头绪,现在只但愿房间里这群人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担心不是没有的——在眼下这个情况,如果他们做出了什么错误的决定,那只能是火上浇油。
帕梅说办完了事会尽快赶来,她和董汉骁的意见大多一致,所以现在董汉骁只期望她能快些赶来,因为现在病房里的大多数人看上去可并不怎么冷静。
叹了口气,董汉骁作势拿烟,结果不远处那个坤民的保镖伸手便往衣服里掏,原来一直都在提防着他。
董汉骁看回窗外的红霞,好悬才压住心头火,点上烟抽了起来。
这边是晚霞,可东面大海的方向却已经一片漆黑,走廊的小桌子上被病人放了个收音机,播音员的发音很标准,所以董汉骁也听得很清楚,台风要来了。
奶奶的,春节都快到了,怎么还会有台风。
※※※
天色一片靛青,透过铁栏杆做的小窗,王云松能看见那一颗星星都没有的夜空。
狭窄的拘押室潮湿又阴冷,墙角处放了个碟子,上面的几片面包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
那些老鼠很肥,又臃肿,又丑陋,却灵活地在管道与墙缝中穿行…像极了有些人,麻木且自觉狡猾地生活,其实在更高处看来,都只是滑稽而上不了台面的闹剧而已。
“咔”门口的小窗被打开,强光刺到王云松的脸上,使他痛苦地眯起了眼。
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那里:“该作报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