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的急行军真是差点要了林伟俦的命。
草鞋已经走烂了,林伟俦的脚板就在这山间,土坡上磨啊磨,一走就是四五个小时,遇到一个村庄,部队才肯休息一会。
部队的伙食也是非常差劲,不说补给车队常常因各种事故而停滞导致伙食的中断,每人领的22两糙米还掺入了非常多的稗子,稗子难消化,容易进盲肠造成盲肠炎,很多士兵就是因为吃了这种劣质伙食而患了盲肠炎才死的。人人还能配到青菜汤,有时还能配到萝卜骨头汤,但六七个战士围着一锅汤,按量领一箩筐饭,吃到后面,饭没了,就争先恐后的抢汤喝,俗称打冲锋。
林伟俦坐在门槛上,把脚翘起来一看,脚掌已经红红肿肿,渗出血来,磨下了一层皮,初来乍到,这第一次的急行军确实令他难以忍受,每走一步都十分痛楚,但不能掉队,所以这样走着,林伟俦第二天脚板溃疡发炎,非常痛苦难忍,好几次想着临阵脱逃,一腔热血全部抛洒在了寻找大部队的那两月,如今又饿又累,实在难熬,可是却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母亲,辜负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就决心咬着牙挺过去。
而即便是德械师,装备也甚是简陋,一顶钢盔,一双草鞋,不合码的衣裤和一条皮带和背着的军铲,被褥,水壶,斗笠便是一个德械士兵身上所穿的了。
林伟俦腰上别着几颗木柄手雷,肩上挎着一把中正造,口袋里还兜着把崭新的刺刀,这样的武装,对于当时的国军士兵而言是非常享受的了,林伟俦或许是因从小积德才如此幸运。
因为当时国军武装普遍是非常简陋的,普通师团内,枪法准的好士兵才能拿到美械布朗宁M1918,而当时美军的装备运输基本是依靠空军运输的,而且美国当时并不是特别积极的支援民国,所以装备了美械的师是偏少的,一般士兵只装备汉阳八八造,偶尔能装备上一些土雷土炮,但都只是炸起来吓吓人的,杀伤力比起日军97式手雷可谓是天壤之别,且还有偷工减料之货,打到一半就卡火,哑巴了。所以士兵常常需要捡日军尸体旁的三十年式步枪或三八大盖等更优质的武器。
所以一般打过胜仗的国军士兵都多少背了点日械,步枪,91式手雷,运气极好的还能从军官身上搜出南部十四手枪,这可是连美国兵都稀罕的玩意儿。
斗笠是在雨天时行军的雨具,而草鞋虽陋,却是支撑战士们走完这漫漫长路的精神支柱。
一直到9日,他们才从阜阳撤回来,刚撤回来,又是没停稳脚跟,师部就立马命三十八军全军准备好支援任务,随时做好接替即将溃退的39军,誓死奋战。
其实说是誓死奋战,实际上是为了掩护平顶山的溃军撤离,罗广文的河南警备司令部,张灵甫的79军,还有张世希的92军,平顶山在西游记中,就是金银双角大王盘踞之地。士兵们互相聊着,免不了要聊到这里,便暗暗坚定了自己死守的决心,一是当时这三军是从邓州周口撤回来的,师,团,连长,甚至是士兵,无不想打出好战役,打出大战役,好挽救自己军团的声誉。可没想到,日军从周口邓州临汝三面夹击,打的他们三军是鸡飞狗跳:守住了西面的山坡,结果东面的土坡上鬼子冲下来了,挡住了东面的鬼子,北面的鬼子却翻过了山丘,杀了过来。
士兵们忙前忙后,再加上准备时间不足,战壕,散兵坑没有挖全,士兵被日军包夹后,聚的太密,导致敌人的炮火打击非常高效,士兵们士气极低,再加上鬼子狙击手,飞机,侦察队没日没夜的骚扰,实在撑不下去,就从平顶山上撤了下来,驻守上蔡县的第4军团杜聿明不乐意啊:他平顶山守不住了,我上蔡县岂不是要遭到五面夹击,且不提后路若被封死,被包围剿灭的后果,就是现在受到的打击就已经十分惨重了,再严重些,他死也不肯干。
于是三十八军刚歇脚几小时,就又称要开始急行军,林伟俦已经被折磨的好没人样了,不过士兵们并没有过多的议论,都只是在互相安慰着,搀扶着,这给林伟俦营造了非常重要的良好氛围,虽说这上蔡县的百姓早就跑光了,都不愿做亡国奴,但即是这样,林伟俦也可以挑个炕躺一躺,揉一揉脚,舒缓一下行军的劳累,或是深夜里睡不着时候抓些柴火暖暖身子,可惜自己不会交朋友,待了一周有多,连自己那排战士的姓都记不齐,再加上天性固执,和别人很难聊到一块去。
而现在日军在外重重夹击,士兵们倒是一个都睡不着,再加上阜阳的耻辱,个个都搂着枪睡,军服军裤不脱,甚至钢盔都戴着,以防半夜急令行军,果不然,才零点过两小时,也就是凌晨两点左右,传令兵就跑到团级指挥部的瓦房里,然后一个手持军号的人就和传令兵一起走了出来,边走边吹着集结号,声音之尖锐,之刺耳,林伟俦永生难忘,多亏自己并没睡熟,只是微微浸人梦乡,军号声就迅猛的击碎了梦里的一切,硬把林伟俦扯回了残酷的现实。
他们迅速跳地上,快步跑到路上集合,速度之快,之迅捷,使敌人感到寒颤,百姓感到敬佩,不过事实上每个士兵都因内心的不安与恐惧而久久无法入眠,有的眼皮子才刚沓下去,集结号就吹响了。
士兵们原以为要往南或往西行军,撤出这块地方,万万没想到的是,军队竟然朝着北走,团长说是因为第4军团指挥部附属俩团都撑不住了,所以他们得填补战线空缺的地方。
第二次踏上战线,林伟俦的内心非常坎坷不安,年轻人本就心急火燥,遇事非常不冷静,但是他不愿意再丢三十八军的脸,硬是把内心的压抑和恐惧给憋了回去,但却压不住沉闷的心火,逮着师长正好骑马经过,鼓起勇气来,气汹汹的问:“你弄爪子嘛?为啥我们还往北走?这不是送死呢?你别龟儿哄我们啊,我们虽是兵,可是晓得一些事情的。”
师长有些诧异,但只是神情严肃的朝着林伟俦刻意大声地说:“我一开始也不乐意,但豫北警戒军团还在从周口往我们这里撤,指望着我们掩护他们,我们就这么撤了,他们千来号人,大多都只是和你一样的孩子呐,我,亦是军长,都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被俘!”
黄伯韬的声音低沉又慷慨,眼神中焕发着一股军人的坚毅,粗长的眉毛显得他十分严肃,肩膀很宽,但有些畸形,其中一肩朝左歪斜了一些,头发很短,但两鬓全白,战士们常常会谈起这位师长来,林伟俦后来才知道,他才四十余岁,正值不惑之年,却双鬓苍白,显然因战事而白了头,将自己的累积精力与岁月,一丝不苟的奉献给了中华民族伟大卫国事业中,他是少数在民国打仗不是为了钱的高级军官将领,十分得士兵爱戴。
听完,林伟俦脑袋一愣,内心好不是滋味,愧疚之情填满了他,望着师长黄伯韬沧桑的背影,泪水在眼里打滚,支支吾吾却说不出整话来。
师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驾的一声策马奔到了前面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最后一次与黄伯韬的对话。
行军路上,一群身上沾着黄泥,衣服上灼出形状各异黑洞洞的国军士兵低着头,步履瞒珊地往南方走,他们的脸已然被浓烟熏黑,显得眼珠特别突出,而他们只是茫然地瞪着地,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任何情绪,远方地平线上,因炮火而产生的浓烟已经非常明显了,路边越来越多形状各异的弹坑和烧焦的树木,地面是焦黑的,因为炮火点燃了大片的灌木丛,路中间望去,四周是黑压压的一大片,黑土的边缘泛着丝丝火光。
当子弹啪啪的打来时,林伟俦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林伟俦没管那么多,顶着强劲的日军火力,只是纵身跃入战壕内,远方忽然冒出一段刺耳的哨声,黑烟中,隐隐约约能看见几十个黄黑色的身影扑出,口中高呼着些什么日语,整条战线上立马被激烈的枪声覆盖,数十条闪着黄光的线往外边的日军延伸着,林伟俦知道那是机枪十分密集的火力,迫击炮弹从开始就没停过,不断地在轰击着整片阵地。那一刻,地动山摇已经无法形容,因为在那种环境下,你会意识到自己的听觉和感觉其实几乎形同虚设,炮声完全掩盖了其他所有声音,你只能听见隐约的呼声和枪击声,而大地也在随着每一次炮击而及其剧烈震动着。
双方接触后,战斗一打就是一整天,日军要么是几面同时进攻,要么是分别来车轮式进攻,虽说三十八军没有一次让鬼子冲锋成功,战线也维持的很紧凑,但是日军轮番的袭击让国军士兵们无论是士气又或是体力都在锐减,而日军似乎游刃有余,不断地用炮火轰击,士兵冲击着国军阵地。
战斗停息的时候,林伟俦才有一点时间掰开块黑乎乎的玉米面饼子,也不顾什么干不干净了,只顾着大块往往嘴里塞,他待的战壕里,只剩下三四个人,原来是有十多人跳进来的,但是大多都被射死了,尸体七横八歪的躺在战壕里,有些跟死者关系好的,会把他们的尸体搬走,收尸,自西往东,战壕内积着黑黑的液体,它们大多是伤兵或死者的血和泥土混在了一起,像雨水一样聚在底部,土壁被黑烟熏成一片死沉沉的乌黑,不断有伤员高呼着医疗队,肩绣红十字的士兵就俯着身子穿过道道战壕赶去救人,然后大多是拖着些断了腿的,断了手的,或是昏迷,身上插着弹片的伤兵,因为补给和医疗物资的短缺再加上鬼子逼得很紧,担架又非常困难在错综复杂的战壕里通行,战壕外,鬼子的机枪或是狙击手却又会趁机攻击他们,导致大多伤兵只能拖着或是两个人搬着走,这样做,不但效率差,很多伤兵在运过去的时候就撑不住,死了,活着的还有可能会导致伤口感染,发炎化脓,最后患上破伤风,败血病等病死去。
鬼子非常狡猾,他们的狙击手优先射击那些医疗队的人,他们明白,射死一个医疗队的人,等于射死十个需要急救的伤员。
战斗间隙,林伟俦会非常主动的跟其他战友聊聊天,谈谈经验之类的,他们见过非常多残酷的画面,并且一个叫康有造的士兵还教会林伟俦炮击时不能趴地上,要蹲着捂头,否则内脏会被震伤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耸了耸肩,然后笑着说,第一次作战,回去之后就不舒服,后来才明白是被震伤了,几人便扭捏着苦笑了起来。
而话音刚落,飞机呼啸声愈来愈刺耳,响亮,天空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犹如雨点般打在国军阵地上,尘土被炮击卷起,整片战线都被炸得十分朦胧,不幸的是,其中一枚炸弹,正好落在林伟俦的战壕里,一声闷响,土砾崩飞,林伟俦被炸的在空中翻了一个圈,瘫在了战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