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关押的犯人分三六九等。
最末等的自然是平民百姓,杀人枉法了,却没有活动的金钱和能力。
他们被锁在生满了跳蚤、虫鼠的潮湿的地牢之中,卧铺是个石炕,上面铺满了杂草。
次等的就是一些富绅啊地主之类的,他们有些小钱,进来了刑部大牢就被吓得屁滚尿流,捧着金银财宝孝敬监牢头子,狱卒。恳求不要和那些被逼红了眼睛烧杀劫掠的乡野村民混在一起。
给他们安排的监牢稍微齐整点儿,最少是撒过虫鼠药的,饭食也不再是发霉的馒头咸菜,或许有点白大米,和腌黄瓜腌白菜。
他们甚至有可能稍微新鲜点的鱼,干净的馒头,若是家里人肯孝敬点金银,每日往牢里送回吃食也不是不可以的。
最好的大牢,是一些关押着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官员们的大牢。
朝政纷纭,无非就是以国师为首的道学派和以白家为首的儒学派的势力角逐罢了。
今日国师占了些上风,进牢里的朝廷里的儒学派的人便多些。
明日道家占了些上风,进牢里的朝廷里的道学派的人便多些。
多多少少,总是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而这些人,只要没有闹到掉脑袋的地步,大部分都会官复原职,甚至本派系的人为了表嘉奖和示威,给入牢之人官升一级,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牢里的牢头儿都养成了一个非常圆滑的好脾气,见到入牢的大官,打听清楚了底细,先请喝茶,然后分别恭送入了儒学派大牢和道学派大牢。
偶尔过去好好伺候一下,帮忙跑跑腿,去城里买点酒肉瓜子儿茶啊什么的,只要不违制,都是常有的事情。
嘴巴更是抹了甜蜜一般,恨不能插个尾巴摇两下,圣旨一下,然后再恭恭敬敬地把这些个大神送出牢去。
官复原职甚至贬到外地的,都是笑颜相送,满口吉利话。
若是不幸直接问斩的,也做得仁至义尽,薄酒一杯送行,再在牢里费心费力治一桌酒席,让牢里的其他官员同僚送一送。
官员们兴致好了,还要送些纸币进来给各位大爷,让他们题诗赋词,做最后的“伤离别”。
凤槿萱进来牢里的时候,牢头和狱卒们可听得仔细了,这位是英王妃,肚子里怀着皇家的种,要小心伺候。
这天字号大牢,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入监,还是皇亲国戚。
牢头扶着墙哭,大人啊,您抢案子抢上瘾了吧。
这是宗人府的事儿啊,和您有什么关系啊,您这是要逼死我们下边做事儿的人啊。
凤槿萱一张艳绝人寰的脸进入大牢,在狱卒们的守卫下,缓缓往前走着。
即使在大牢里,也带着在宫里行走的上位者的淡淡的矜贵和优雅。
哪里有像是在牢狱中的模样,反而让人觉得她正行走在丹墀玉阶间,四周树葱茏,身后是面目清秀衣带飘摇的宫女们。
凤槿萱听到周围不少犯事官员周周正正地站起问她行礼,她淡淡地也没有管。
牢头一直把她往里引着,进了最内的一间。
宽绰而干净,通风,有光。
白纸屏风隔开一张软榻,有香炉琴案,甚至在墙上挂着一面铜镜。
阳光漫漫,静静洒在屋内,一个瓷瓶里插着一朵早已经凋谢了四季。
牢头走得慢,给了那群小牢卒充足的时间洒扫。
凤槿萱看到那屋子,眸子里晃过一线水光,扭头看了看那牢头,挽起一个温暖清净的笑容:“谢谢您,有心了。”
“是下官该做的。”
“我不过一介废妃而已,不值得您这般。”
“妃子勿怪,这间屋子是早就有的,天字号大牢里,只有这么一间女牢。”
“哦?以前住在这里的是谁?”
牢头笑了一笑:“下官在这里任职不过十载,哪里知晓那些前尘往事。”
凤槿萱笑了起来,知晓牢头是故意不说。
十年前关押入天字号大牢的女子……呵。
待人烟散尽。
慕容血嫣忽然说道:“我娘以前就是关在这里的吧。”
凤槿萱走到那张古琴面前,朴实而无华的一张琴,在角落里,镌刻着“慕容氏”。
眼睛里忽然酸了酸。
慕容血嫣不管不顾地接过身体,调试了琴弦,纤长的手指便拨弄起来琴弦。
未戴指套,一根根弦滑过手指,有种微微的刺痛。
琴声泠泠、滑过大牢沉寂的空气,幽幽荡荡传了出去。
连带空气都带着微微的回荡,慕容血嫣微微闭上眼睛,手指灵巧地来回翻飞。
音符好像精灵,唤醒着沉睡在天牢深处的那些冤魂,震撼着人心。
牢头满头大汗地问着刚打发出去的狱卒:“怎么样了?儒派那边怎么说?”
狱卒:“头儿,不好办啊,儒派那边发话,说往死里整。”
牢头儿愣了一愣,又道:“那道派那儿怎么说?”
狱卒:“头儿,更不好办啊,道派那边说,人要是活着出来了,把您往死里整。”
牢头一口气呛不上来:“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王妃,还怀着皇族血脉的那种!我把她整死了,我九族都得被灭了!”
狱卒摇头晃脑道:“不是凤家那边儿还没有递消息来么?”
“凤国公马上就要出征了!已经一拖再拖拖到现在还没走了!皇上都恼了你知道么?”牢头一口口水差点吐在狱卒的脸上,“提点有建设性意义的意见来。”
“头儿你不知道啊,凤国公为什么迟迟不肯出征?昨儿我可听儒派那边说了,是因为他孙女的事儿。”
“孙女?”
“就是咱们那个王妃!”
“你搞错了没!咱们王妃姓慕容不姓凤。”
“大人您有所不知,慕容家坏了事儿的老爷子和凤家老爷子,当年可是八拜至交。战场里打出来的情谊。生死之交,慕容家就这么一个后,凤国公看重的紧呢。别说英王妃就是**怀了别人的孩子,就是杀人放火,凤国公也会包庇下来……”
“竟然是这样么……”牢头儿点点头,忽然又抬起头,一双眼睛写满了震惊,“你说什么,英王妃肚子里怀着的,不是英王的种。哎呀我的妈呀。”
“嘘!”狱卒立刻伸手握住了牢头儿的嘴巴,“爷爷哎,您小声点儿吧,生怕别人不知道您知道内情是不?”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牢头儿一身冷汗已经下来了,大冷的天儿,硬生生湿透了后背的一层衣裳。
“这种宫廷秘辛,居然就被咱们刑部侍郎大人捧着个宝贝似的抢回来了……不行这刺激太大了,让本大人扶着墙喘会儿。”
“都是我偷听来的。听说咱们小白大人昨晚震惊的一晚上没有睡着觉,今天是顶着黑眼圈上朝的。”
“呵呵呵……”
“大人您知道那孩子是谁的么?”
牢头儿瞪大了眼睛,很想说自个儿不想知道,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谁的孩子?”
“白如卿的!白家独子白如卿的!”
牢头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被打击的眼冒金星,摸不到东南西北。
拿着脑袋就往墙上撞:“我一定是还没有睡醒。”
狱卒笑得傻不拉几的:“我媳妇儿听到了也差点吓坏。还跟她婆婆说了,婆媳俩足足说了一早上,谁能信啊,真是,活着真好,什么事儿都能见到。”
牢头儿差点去掐狱卒的脖子:“你知道活着好还告诉你媳妇儿,你不怕你媳妇儿说出去了咱们一起遭殃。”
狱卒笑着道:“哪儿能啊,刑部知道的人多了去了,都不说罢了。谁回家不跟老婆孩子念叨念叨。不然生活多没意思啊……”
“你说,这可是白大人的亲孙子啊,还说着往死里整,这当官的,可真是狠。”
“可不是嘛!”
“你说,白家那小公子也就长得还算俊俏,怎么就毛了胆子**英王妃呢?白大人又是出了名儿的两袖清风,家里院子里穷的除了竹子还是竹子,白如卿除了一身才华外,连……哎,这可不是戏本子上写的始乱终弃嘛!”
“英王是长得不错,就是凶残了点儿,听说是个**。”
……
凤槿萱中午的伙食格外丰盛,有鱼有肉,还是牢头儿媳妇特意置办来的,一样一样给她放好。
凤槿萱看得心里直跳:“我说不是要死了,这是我的断头饭么?”
牢头儿媳妇看着凤槿萱,眼睛都温柔的要化开了:“不是不是,英王妃不要多想。是我自己在家做的吃食,我老公说你怀了孩子,饮食要注意点儿。就顺手给您治办了。咱们做女人的呀,就是不容易,怀了孕,男人不好,还是要坐牢。”
“谢谢您。”凤槿萱笑。
“哎,我说啊,这女人嫁人,就好像第二次投胎,嫁的好了什么都好,嫁的不好,就什么都没了。”牢头儿媳妇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王妃长得真好看,将来生出的孩子也一定漂亮。”
凤槿萱羞赧地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么?酸的还是辣的?”
凤槿萱想了想:“都喜欢。”
“酸儿辣女,你这都喜欢,不会是龙凤胎吧……”
“若是,就好了。”凤槿萱亦跟着笑道。
牢头儿想起来白庭之想要弄死凤槿萱,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了。
孕妇不能心情不好,牢头儿媳妇想着,这可怜的王妃啊,还是不要告诉她好了。
长得真好看,比戏台子上的崔莺莺红娘还美,比画上的仙女都好。
“你好好吃吧,才吃完了不用管,直接叫那群看押的小兔崽子给你收走了。他们那里伺候不周到了,你只管跟我说。”
“好。”她温婉地回答道。
牢头儿媳妇才出去了。
凤槿萱吃饱了就在牢房里,绕着纸屏风遛弯消食,在这牢房里,觉得时光都清净了下来。
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扭头看见一个如白衣皓雪般玉树临风站在那里的人。
她扶着白屏风也站住了。
阳光打在她的脸上,映得眉目分明清透。
不施脂粉的韶晚流年,明媚清好。
如卿,我很想念你。
“如卿。”只是这两个简单的字。
噙在口齿间,就好像有着数不尽的**悱恻。
白如卿站在那里,面如冠玉。
她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见我了。”
白如卿道:“你是谁?”
凤槿萱靠着屏风,静静笑着:“慕容血嫣。但是我更喜欢凤槿萱的名字。我喜欢你叫我槿萱。”
我是槿萱。
白如卿一直忘不了那天子马车上,那个完全陌生的女子。
她忽然换了一副模样,甚至眼神都与之前完全不同,好像灵魂中隐藏的另外一面被完全激发出来。
他一直自欺欺人的以为她不是慕容血嫣,她没有杀了自己的母亲。
一切不过是一个谎言,他甚至已经无数次猜测她真实的身份,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出身卑微的暗卫。
他想他根本就没有原谅那个名叫慕容血嫣的女子,只不过他误会了,他误会了她不是她。
他甚至让她怀了自己的孩子。
凤槿萱坦然地看着他。
她看到他眸中变幻莫测,那种浓重的猜测和忧伤。
“我一直以为我不说,可是你有足够的聪明,能够猜到真相。”凤槿萱朝着白如卿走过去。
白如卿一惊,惊慌失措地朝着后退。
凤槿萱却笑了。
那笑容如此和婉熟悉,一双眼睛俏皮清澈,好像山野里不知世事的小狐狸。
她隔着木栏伸出手,却碰不到他的脸。
“如卿。你真的要这么生分么?不管我是谁,都是我啊,我和你一起做的那些事情,你都忘了么。”
“你杀了我的母亲!”
凤槿萱不知该如何否认:“是啊,是我。”
白如卿似乎找到了足够的理由,侧过脸:“你我的婚姻,本就是一场谎言,不作数的,你也不用多虑。”
凤槿萱感觉指尖发寒,仍然徒劳的伸着,试图触摸他。
眼泪忽然如断了的弦,滚落下脸颊。
“哦……”声音淡淡的,又恍然一笑,“可是怎么办呢,我当真了。”
我还求来了休书。
可是这不能掩盖我一女嫁二夫对么?
“当真?一女嫁二夫么?”白如卿道。
“我……”
“清窈一直病着,身体不好,前次落了水,太医说她很可能要不了孩子了。”
“怪我咯?”
“她可能无法远嫁了。我要娶她。”
“……哦。”凤槿萱道,“你来就是来告诉我,我们的婚事不作数了,你要娶北静王的女儿了么?怎么,你们白家要投靠北静王了么?”
“槿萱,女子不得干政。”
“闹吧,闹吧。过不了今年冬天,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了。”
“凤四娘入了春选,被选为了北静王妃。”
死妹妹脾气焦躁了点儿。可能不适合北静王妃的位置。
可是已经和她无干了。
“凤娇鸾虽然被陛下认为义女,可是仍然以凤家女的身份入了春选,自请成为了御前女官。”
“那太子呢。”凤槿萱问道。
若是太子无事,朝廷不至于发生这么大动静。
甚至连作为朝廷中流砥柱的白家,都考虑在北静王那边铺一条路。
“太子将一名国师府的婢女豢养府内,已经很久没有出府了。”
“是出事了么?”
“那女子体内有毒。”白如卿淡淡地说道,“太子知道,但是没有办法戒掉。”
凤槿萱勾起唇角笑。
就算知道,冲着那一张杨双成的面皮,他也舍不得下手吧。
“知道了。”
白如卿纵然已经绝情道如此,还是和以前一样,习惯性地把所有事情告诉她。
凤槿萱双手紧紧抓住了木栏。
看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消失在天牢深处。
凤槿萱忽然觉得天都坠了下来。
慕容血嫣在心底深处轻轻问着:“是不是很想死?”
凤槿萱道:“是啊……有种一直追求的东西,从手底溜走的感觉。”
“我可以带你越狱,过去杀了那个女人。”
“和那个女人无关,”凤槿萱淡淡道,“只是他变心了而已。”
她在屋子里走了一会儿,忽然高声道:“来人,有人么?”
一个在一旁偷偷听着的狱卒立刻笑着走了过来:“姑娘您又什么事情么?”
凤槿萱道:“给我准备笔墨纸砚。”
“好的,王妃您稍等。”
凤槿萱将琴装入琴套内,收拾干净了桌面,将狱卒送来的笔墨纸砚铺展开,顺手抄起了茶壶,将里面的茶水倒入墨砚,浓浓磨了满满的墨汁。
纸起狼毫,微微一呆。
想要写下来,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始。
“是非阁,为朝廷慕容氏后裔子女所创。首领鬼师……”凤槿萱慢慢地写着。
她还是无法提及白家,无法提及慕容家。
只是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关于是非阁、关于国师的秘密都倾囊而出。
大理寺卿远远比自己聪明地许多,剩下的,他自然会查清楚吧。
“听说您在习字?”
刑部侍郎白大人走入了屋内,轻声道。
“不过随便涂鸦罢了。”凤槿萱仍旧不急不缓地写着。
一边写一边回忆。
白从文笑着坐了下来:“我和小包子名字都一样。不过他的是名儿,我的是字。我字从文,名白澜。可是大家都笑话我,说我名字和小包子一样,可是人却差了好多。”
“白大人人品极好的,若是寻常办案人员,这时候应该已经冲过来抢夺我手里的这页纸了。”凤槿萱轻声道。
白从文笑道:“我不是傻子好么?”
“小白……”凤槿萱勾起唇角笑。
白从文不懂什么叫小白,可是直觉这不是个好词。
罢了,他不跟女人计较。
“我不傻,我知道这页供书我拿不得。不仅我拿不得,连着包从文也拿不得。可是他傻,他以为自己拿得住。”
凤槿萱道:“你若想要拿去,便随你,反正我已经生无可恋。”
“不就是没了个男人么?慕容血嫣,你真的是慕容血嫣,不是别人?你居然会这么在乎?”
在乎啊,当然。
一滴墨重重落在晕染在宣纸上。
“我想着,我写完了这些,就可以去死了。我本来就是以谎言维生的人,所有谎言戳破了,这个世界,便容不下我了。”凤槿萱苦笑。
“我觉得吧,包从文是个不一样的人,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办才是最好的。你不用这样自暴自弃。”白从文低声道。
“哦?”
“若是五年前,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兴许真能把你推到深渊里,可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你要相信他。”
“我以为你和他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凤槿萱笑道。
“就是有些不服气罢了。”
凤槿萱笑着叹息,看着纸上未干的笔墨,又想起了那场十里红妆的婚礼,眉梢眼角便噙起了温暖怀念的笑来。
“谎言真美啊,若是有一个人能够容许我对他撒一辈子的谎,那该有多好。”
“写完了吗?”白从文摇头晃脑地道,“写好了你就给我吧。包大人来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他现在还在金銮殿上跟皇帝耗着呢。虽然没有明说,不过我估摸着是因为你。你也混的忒凄惨了吧?白家也要你的命,国师也要你的命。是要多么蠢的人,才能把自己混到这般地步啊?”
白从文又凑前了一步:“你不知道吧?已经前前后后来了四五拨要你的命的人了。”
“哦?”
“所以你还是应该谢谢我,若不是我昨晚把你接到这里,昨儿晚上,大理寺卿就改被掀得底朝天了。我这里可是对付那些杀手暗卫游刃有余了的。那些当官的谁没个仇家啊?都在这里混得有滋有味儿的。你放心,有我在,你绝对不会有事。”
“应该是包大人要谢你。若不是你,大理寺便要被拆了。”
“都是老兄弟了,不那么客气。”白从文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唔。”凤槿萱将那重若千钧的纸页递到了白从文的手里。
“看你还有话说?”白从文笑着问道。
“为何,白如卿不娶薛绾绾,而是要娶请窈郡主。罢了,可是我多想了,到底有北静王站着,薛绾绾占不到上风h正常……”
白从文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