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碧眼的妹子一把抓过番天印,“嚯,还真有点份量。东西不大,差点要了我的命,啧啧……”
翻过来掉过去摆弄半天,还向上抛起三尺复又接住——“咦,怎么不听我的话?”
张辽一把按住她的玉手,“低调,咱们轻点显摆好吗?据我所知,法器这玩意儿,大多需要心诀或手诀催动,再以神念牵引指示目标才能驱使。咱俩啥子都不晓得,它能听话才怪。”
他言语中不经意流露出的川音,总能让洋妞发笑。
浦茜拉将毫无生气的铁疙瘩一把塞还给他,“不听话没用,还给你吧。放在你这里,想必不会再用来对付我,世间也算少了个克星。我说,你的天朝语怎么和我学的不大一样?”
未等张辽回答,熙攘的人群中忽而挤出一人将前路挡住,神态颇为亲热,“尊敬的远方客人,一定是第一次来到不夜城吧?卑微的戛佐愿意为您服务。”
此人长眉大眼,鼻梁格外深长,直将一张脸也拉长了三分,倒和一头毛驴相仿,稀疏的八字须尾尖翘起,带着天生的玩世不恭气质。
未等张辽反应,浦茜拉果断甩出左臂向后一抓——“哇咧!”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二人回头看去,浦茜拉手中紧紧握着一只黑黑细细的小胳膊,那只与其相连的小黑手,正比着剪刀指的造型在张辽腰间作势探索……分明是个孩子,看眉眼,与前方的“戛佐”十分相似。
小偷?张辽不禁哑然,看来守门老军说的没错,进得城来,不足百步就碰到第一个——不对,应该说是第一伙儿。
浦茜拉一脸得意,向张辽机灵地眨眨眼,“怎么样,在我们法兰西有这么一句话——如果被罗哩人拦住,猫爪一定在你身后。”
“罗哩?”
“哦,就是无处不在的吉普赛咯。”
前方那位自称戛佐的家伙,眼见搭档被捉,倒也仗义,居然没闪——双手合十哀求道,“阿郁呦,真是天大的误会。这位可怜的孩子想为您掸掸沙尘,绝对没有别的意图。我以所有路过的神明名义起誓……”
他的口音急促轻飘,还带着含混的哨音,说的都是天朝语,看来在此地混的时间不短了。
张辽头一次见到活的吉普赛人,好奇大于反感,“喔,这可不太友好。至少,你应该找一个成年搭档——”
浦茜拉十分赞同,“对!那样揍起来才痛快。”说着,真的举起了右手粉拳。
那黑瘦的孩子哇哇大叫,两只眼睛却丝毫没有恐惧,显然身经百战,自信满满。
彷佛听到信号,从两侧街道暗角中,又挤过来两名皮肤红亮的汉子,均是长眉大眼,一脸的不善。浑身纷杂的服饰配色与戛佐如出一辙。
张辽倒不害怕,只是有些犹豫——刚进城就打架,不太好吧?我们干嘛来的?探马不是?这么高调可不行。
浦茜拉十分兴奋,当即甩开了孩子。开始向后捋银狐大氅——打架?老娘是祖宗。
未等两厢开始比划,街道上一阵纷乱。不知从何处又涌出十几名彪悍男子,把前两伙儿团团围住。
当先走出一名中年汉子,皮袍甩脱了一半挽在腰间,赤着一只胳膊上前,“戛佐,这次你有什么好说的?我们有过协议,你若再在此处行窃,必须剁掉右手,包括你的弟弟吉卡。孩子也不例外!”
张辽下意识切换了一下被丹老加载的语言包,发觉此人讲的是古羌语,属于藏语系的一支。在此久混的罗哩惯盗戛佐竟也完全听懂,失色尖叫,“没有!绝对没有!我们只是在加深感情,想给新来的贵客作免费导游来的……”说着,向张辽递过祈求的眼神,难得十分真挚。
那两名帮凶和孩子也都老实了,目光游移不定,似乎在寻找逃脱的机会。
中年汉子闻言转向张辽,转用大唐官话道,“尊敬的远方客人,这条街是我们党项的地盘,每次发生坏事,承担责任的都是我们。不夜城中居住五万汉人,我们党项只有一万,可不敢坏了名声。如果纵容这些肮脏的罗哩,明天被迫搬走的,可能就是所有羌人。”
这汉子讲话铿锵,且有理有据,让张辽无法拒绝,但——他望了望身后那位黑孩子,瞬间想杜远捡来的阿雅,当初她不也是这个样子?惩罚可以有,剁手太残忍了……罪不至此。
“呃……多谢兄弟相助,不过确实是个误会。他们的确在询问我要不要向导。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很高兴认识你。”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段,让浦茜拉十分失望。
这番话,张辽也是用羌语讲出,虽然口音生硬,但也算流利顺畅。那汉子略吃了一惊,遂上上下下打量,“兄弟?你居然会说我们的语言,这是我的荣幸。原来唐人也不全是高傲的山鹰,既然你与我兄弟相称,我就认你这位朋友。”他跨前一步,伸出右手——
张辽下意识伸手去握,那汉子却避开他的手,直接托住他的手肘一抓——并没有随后的攻击动作,仅仅是抓住而已。于是他也照葫芦画瓢,顺势抓住对方手肘,两人同时用力捏了一下,随即松开。
仿佛在这一瞬达成了谅解协议,那中年汉子,半转身留下一句话,“我叫德明,有事来此找我。只要你不做恶,天大的事帮你扛。”说完一招手,带人转身便走。
张辽胸中一热,忍不住对着人家背影喊了一声,“我叫张辽,你有事也可以……找不到我……”这些少数民族的脾气,十分对他的胃口,干脆爽快!重诺守信。
半响,浦茜拉搭住他的肩膀,“怎么,爱上大叔了?依我看,你缺乏搞基的天份。还是老老实实作你的直男吧——”
这话把张辽逗乐了,遂收回心神,“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你到底打哪儿学的天朝语?咋总是时不常蹦出这种不靠谱的词儿来?”
浦茜拉把下巴颏抵在他的肩头,以俏脸相对,“从硬特耐上学的,网上语汇最丰富,远超字典。”
望着这双含情脉脉的蓝色眼睛,张辽有些恍惚,一个白色身影从灵魂深处走出,轻轻叹了口气——顿时惊醒,微微侧肩让开美人,同时礼貌地用手轻托对方腰肢,以免失去平衡。嘴里支吾道,“网上乱得很,知识良莠不齐,不可以胡吃海塞,需要有鉴别能力才行……”
“咳咳……”一阵刻意的咳嗽打断二人,那戛佐居然还没走,“感谢你,尊敬的朋友,如果可以,请让我真的做回导游,五折——不,完全免费!”他下了狠心,决意报答。
两位帮凶已经不知躲到哪里,只有那孩子仍在他身后偷看。
“可以呀,”不等张辽拒绝,浦茜拉先下了单,“你且说说,燃灯节是个什么鬼节?”
“哦,荣幸极了。燃灯节不是鬼节,差不多相当于赶大集,每个月都有两次的。咱们这里,属于丝绸之路南线重镇,过往商队极多,有些货物不等运到长安洛阳,就在这里交割了。毕竟少走数千里,商人们可以每年多跑一趟也是极好的。”
他见张辽注意力始终在他身后,会意地一把将孩子拉到身前,“哦,忘了介绍,这是我弟弟吉卡,亲弟弟,一个妈生的,爸爸不知道是谁。”解释的很明细。
那黑孩子挣脱他的手,狠狠呲了一下白牙,山猫般野性十足——算是正式打了招呼。
张辽笑了,浦茜拉也笑了,气氛自此不再紧张。
“那么,导游先生,第一站——集市,带我们去看看。”这洋妞向来用人十分爽快。
“好咧,跟紧了,有我在,包你们不会丢失任何物品。那些门门道道,我全都清楚——不过这几天来了不少外地团伙,他们不太讲规矩,大家仍须留一份小心。”
四人暂时结成同盟,从人流中快速穿行,向目的地行去。
“戛佐,今天天黑后,有多少陌生人进城?”张辽始终不忘使命。
“喔,这可多了。不过你总算问对人,我和吉卡两兄弟,就是专门盯东门这一片的。”戛佐对自己专业对口很是满意,“进来的商队有五支,两支吐蕃的,一支大食的,一支拂林的。”
“商人以外呢?”
“也有两股。都打东边来,一股自称回纥商队,可我认得,他们是突厥别部突骑施的响马,号称‘深嚎’的就是了。这帮子很厉害,我可惹不起。还有一股……嗯,这帮人更奇怪,连骆驼都没有,全是马帮,不少人带了伤,听口音是龟兹那边的于阗人……”
于阗,这两个字让人振奋!张辽与浦茜拉迅速交换眼色。
“最后这一拨,大概多少人?进城后去了哪里?”
“呐,”戛佐一踮脚伸直手臂,从路人的头顶向上斜指——“就在摘星楼!城主宴请。人可不少,快上千了都!大多去了南郊鸣沙山扎营,只有头目留在城中出席宴会。”
这个信息有些复杂,居然牵扯出敦煌城主。如果李光弼所言不错,这不夜城仍在大唐手中,怎会与于阗叛军发生关联?
望着城中最高建筑“摘星楼”,形同宝塔的轮廓下,层层灯火通明——张辽陷入深思。
这潭浑水,如同大漠的夜,漆黑一团,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