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九,帝国东北的边境—范阳城。
十五万军队从那里出发,呼啸南下。在队伍最前面的是铁骑兵,他们的铠甲在寒日中闪耀着冰冷的铁色,这是帝国最可怕的部队,一旦发起冲锋,几乎无人可敌。跟在后面是黑压压的步兵,遮盖了整个地平线。
这支部队是一个民族的大杂烩,除了帝国的正规边兵以外,还有同罗、奚、契丹、室韦等蛮族部队。不同的民族、语言、装束,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汹涌潮水,向南方涌去。
在十五万大军之中,有一个铁辇,里面坐着一个胡人,他就是安禄山。
今天是他和大唐帝国决裂之日,从今天开始,这十五万大军再也不是帝国的军队了,他们只效忠一个人-安禄山。他要带着他们冲进长安,建立一个新的王朝,那将是一个残酷血腥的蛮族帝国。
许多平民看着这支大军,目瞪口呆,有人低声说:“范阳的军队从来都是北上。就算是一百岁的老公公,也没见过范阳军队南下的。”
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反向进军将彻底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将他们的生活撕裂为两半。
安禄山的部队鼓声震天,烟尘千里。他们每天挺进六十里,像狂风一样席卷而过。所经之地,没有人能稍作阻挡,城池毫无抵抗地沦陷。河北的帝国官员,只有三个选择,逃亡、投降和死。
原因很简单,帝国的战争都在边境进行,内地已经一百多年没见过战争了。没有人知道怎么对抗这支大军,他们就像熟透的果子,在暴风中纷纷坠落。安禄山用最快的速度南下,沿途不做停留,二十三天后,他已经冲到了黄河岸边。到长安的路程,至此已经走了一半。
就在安禄山起兵七天之后,唐玄宗知道了叛乱的消息,他被逼到了死角,再也没有退路。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全力以赴,迎击安禄山。
事变来得太过突然,帝国政府毫无准备,手上缺少可用资源。当前的核心任务是保卫帝国的两座都城,长安与洛阳。安禄山的部队在火速前进,而这一带兵力严重不足,情形非常的危急。
但唐玄宗的手中也有好牌,那就是他的两员虎将。
第一个是封常清,封常清担任安西节度使,安西位于现在的新疆,是帝国最偏远的一个边镇。正巧封常清这个月刚从驻地赶来长安,晋见唐玄宗。这个人身材瘦弱,斜眼跛足,但却是杰出的将领,他曾远征大勃律国,立下辉煌战功。
第二个是高仙芝,他的威名更加显赫。高仙芝是高丽人,在帝国军队里服役多年,曾远征过今天的阿富汗、巴基斯坦,许多国王、可汗都被他用绳子捆着献给大唐天子,多年来他就是帝国神话的一个象征。四年前他在怛罗斯城被阿拉伯军队击败,此后他被招回京城,在此危急时刻,他是迎击安禄山的最佳人选。
两头猛虎披挂上阵,去迎击东方的群狼。封常清首先纵马出关,前往洛阳招募军队,组织洛阳保卫战。紧接着高仙芝率领关中的五万军队也开拔了,他驻扎在河南陕郡,担任平叛总指挥,构成了洛阳之后的第二道防线。
帝国政府就蜷缩在这两道防线之后,现在最关键的因素是时间。安禄山在火速向帝国心脏挺进,帝国也在火速从各地抽调力量,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一切的关键就在于,谁比较快?
但帝国还有一个希望,这个希望就是黄河。安禄山已经挺进到黄河沿岸,但是他的大军要渡过黄河,需要大量船只,他们很可能会被阻滞在黄河边。但是这个希望很快就会破灭,有一样东西在帮助安禄山,那就是寒冰。
十二月初二,彤云密布,阴风惨淡,天气刺骨的寒冷。安禄山的大军数组在黄河北岸,他下令把破船用绳索、草木串起来,横绝黄河。这样浮桥太过脆弱,很难渡过铁骑军,但是当天晚上,一夜寒风呼啸。凌晨,浮桥全部被冰冻,成了坚固的冰桥,寒冰为安禄山劈出了南下的道路,一声令下,安禄山大军像驰过冰桥,安然渡过黄河。
黄河就这样在一夜之间沦陷了,中原腹地就像只羔羊。第一个牺牲品是陈留,也就是现在的开封,铁甲军掀起的烟尘淹没了城市,安禄山闪电般攻陷了陈留。河南节度使被斩于军门,一万守军也被尽数屠杀。
第二个牺牲品是荥阳,它是洛阳的门户,是安禄山必取之地。叛军鼓角一响,荥阳的守兵自坠如雨,城市也瞬间沦陷。
下面就是洛阳了,它不是陈留,也不是荥阳,这里有统帅六万大军的封常清,他要在这里和安禄山一决雌雄。封常清率军出守城外的虎牢关,狙击狼群,这是帝国和安禄山的第一次真正的碰撞。
唐军排成威风凛凛的数组,在大地上铺展开来,所有的矛尖指向东方,所有的箭蔟都对准东方,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东方。
黑色尘烟从东方地平在线升起,越来越近,鼓角声逐渐清晰可闻,还有千万个马蹄撞击大地的声音。唐军还保持着漂亮的阵型,但许多人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团黑色烟尘一步步逼近,最后停在自己面前,无数矛尖在轻轻颤抖。
铁骑兵骤然从尘烟里冲出,铺天盖地的扑来,就像铁的风暴,风暴席卷之处,一切抵抗都终结了。转眼间数组就被冲散了,唐军全线溃败,满地都是死尸和丢弃的长矛与盾牌。这不是一次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这支军队根本不是狼群的对手,封常清手下的六万军队,都是匆匆招募的洛阳民兵,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无力对抗铁骑冲击,但是封常清还是不肯放弃。
他收拾残兵,在葵园再战,又败;在上东门再战,又败,换做别的将领,早已全盘崩溃。但是封常清就是不肯放弃,他知道必败无疑,却疯了似的不断战斗。他连战五次,连败五次,最终他不得不拆毁城墙,夺路逃出洛阳。
为了阻挡敌军,他让人砍下大树,阻塞道路,能逃出去的只是少数,六万大军几乎被斩杀殆尽。当天正下大雪,厚达一尺,迷蒙的雪雾中,到处是殷红的鲜血,最终更多的雪花悲悯地洒落,掩盖了这些猩红的血梅花。
洛阳保卫战惨淡结束,帝国的第一道防线崩溃了,此时距范阳起兵,只有短短的三十四天。封常清向陕郡一路踏雪狂奔,那里有高仙芝的主力部队,他一身血迹站在高仙芝面前:“连日血战毫无用处,洛阳沦陷了。”
对高仙芝来说,这实在是个晴天霹雳,失败来得实在太快了,谁也没想到封常清的军队会如此不堪一击。看来叛军比预计的要强得多,现在自己的五万军队陷入在狼群中,也许会尸骨无存,高仙芝愣愣地看着封常清,脑子一片混乱。
这时封常清提了一个建议,一个性命攸关的建议:“回潼关。”
如果说八百里秦川是一个盒子,那么潼关就是打开这盒子的钥匙。黄河从北方汹涌而下,和南方的秦岭劈面相遇,被秦岭阻挡后,黄河开始折而向东,黄河与秦岭相撞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豁口,它就是潼关。潼关夹在峻岭与大河之间,险厄峻极,有个说法是关门扼九州岛,飞鸟不能逾。这个小豁口,卡住了进入关中的孔道。
封常清要求撤回的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他激烈陈词:“这五万大军在此决战只有死路一条,但扼守潼关却绰绰有余,凭借天险,完全可以把安禄山拒之关外。陕郡无法保卫,也不值得保卫,值得保卫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潼关,它才是命运的枢纽的所在。”
高仙芝犹豫了。
此刻安禄山的军队正向陕郡飞驰而来,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几个小时的迟疑就可能带来灭顶之灾。高仙芝焦虑地来回踱步,看不见的命运之神,在他头顶盘旋飞翔。在这个关键时刻。帝国的生死存亡就在高仙芝的一念之间。
高仙芝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但此时此刻他胆怯了,他的胆怯拯救了军队。高仙芝终于下令,全军撤往潼关。
临行时高仙芝打开了仓库,把里面的钱财分给大家。带不走的一火焚烧,熊熊烈焰中,高仙芝的大军向西方退去,当地平民也纷纷逃亡。从陕郡到潼关的道路上,到处是难民与军人。每个人都脸色铁青,惶恐不安。他们的背后,是陕郡上空的黑色烟柱,烟柱之后,则是呼啸而来的范阳铁骑。
撤退的已经有些晚了,叛军前锋尾随上来,殿后的军队遭到突袭,人马践踏,伤亡惨重。如果叛军主力不在洛阳停留,全速追击,高仙芝很可能会全军覆没,但是叛军只派出了前锋,唐军终于跌跌撞撞地摆脱了追击。
潼关大门敞开,涌动的人流冲了进去。安全了,终于安全了,包括高仙芝在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闯过了死亡之路,狼群被关在了门外。高仙芝和封常清没敢浪费时间,马上组织防御,果不其然,安禄山的前锋部队很快就攻到潼关。在这里他们第一次遭到失败,横扫中原的铁骑军在潼关面前败下阵来,这里地形太过险要,叛军无法越雷池一步。
一切的一切,现在都取决于这个小小的关口。潼关是长安的盾牌,是上天赐给关中的礼物,它为帝国死死挡住了东方来的千军万马。
安禄山大军像是一条汹涌铁流,冲刷过河北河南,淹没了无数名城巨镇,一直冲到潼关城下,然后它咆哮着退了下去。山与河之间的这座雄关,截断了铁之洪流,没有人能闯过这道天堑。
长安终于安全了,帝国在危机时候挺了过来,它赢得了最宝贵的东西—时间。帝国的力量在慢慢聚集,成千上万的新军在开往前线,西北的朔方军也开始挺进东方,攻击安禄山侧翼,最可怕的时刻过去了。
但是高仙芝却隐隐有些恐慌,在他逃往潼关的路上,一个念头始终在他脑子里徘徊:不经一战放弃陕郡,怎么向皇上交代?但他来不及仔细考虑,他只能凭直觉,做出自己认为最合理的决定。
然后希望唐玄宗能够理解他,可是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