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芬向博山炉中添了香,另一个宫女进来献茶,还有两个宫女将一盆来自永和宫暖房中培养的初开芍药花抬进来,放在一个雕花楠本几上。这武英殿西暖阁中有了茶香、花香、龙涎香、宫女们的脂粉香,原来的沉重气氛,开始有一点变化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费宫人还没有来到吗?”
“奴婢差了四个宫女去寿宁宫接她前来,恐怕快要到了。”
“妳去请窦娘娘也来!”
王瑞芬立刻奔回寝宫,将窦妃接来。窦美仪按照礼仪,跪下叩头。李自成命她在旁边的椅子坐下:“费珍娥今日出嫁,她的夫婿是我的一员爱将。这婚事非同一般,所以在她出嫁之时,我要召见一次,有话嘱咐,盼望她相夫立功,夫唱妇随,百年和好,荫及子孙。妳原来与她相识,今日妳是行在后宫之主,所以我叫妳出来,与她一见,也算是送她出嫁。”
窦妃站起来说道:“陛下对罗虎义属君臣,情同父子。为君的能如此关怀臣下的婚事,自古少有。臣妾尚且深为感动,费珍娥在出嫁前蒙皇上亲切召见,受此雨露深思,一定会感激涕零。”
李自成见窦妃说这几句话时含着眼泪,确实出自真心,十分的满意,而且更使他满意的是,窦妃随口对答,言语得体,不愧做过懿安皇后宫中的女官。
他向窦妃含笑望了一眼,嘱咐说:“为了罗虎愉快出征,妳对费珍娥也要嘱咐几句。”
“臣妾领旨!”
一个宫女进来,跪下说道:“启禀皇爷,费珍娥已经出了右顺门,马上就到!”
窦妃的脸色一喜,心中叹道:“小费在出嫁时受此殊遇,真是荣幸!”
费珍娥由几个宫女陪伴,出了右顺门,向武英门外的金水桥走来。她抬头向洞开的、有军校守卫的西华门望了一眼,三月十九日黎明时的种种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好像刚过去的一场噩梦。
最使她难忘的是干清宫的宫女头魏清慧和坤宁宫的吴婉容,此刻又猛然想到她们的投水尽节,不禁心中酸痛,暗暗说道:“魏姐,吴姐,我们快要见面了。”
费珍娥进了武英门,在宫女姐妹的陪伴下向武英殿低头走去,心头突突乱跳,猜不到李自成召见她有何话说。北京城每年从春天到初夏,常有阴霾天气,常常刮风。好在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无风无沙,十分的温暖。但在费珍娥的感觉中,处处是凄凉景象,处处触动她亡国之痛。
费珍娥一面猜想着李自成召见她有何话说,巴不得李自成临时后悔,要将她留在身边,另外挑选一个宫女赐给罗虎。然而她又想这是不可能的,木已成舟,今天她就要同罗虎成亲了。走完了长长的青石雨路,费珍娥从右侧登上了九级汉白玉台阶,上了庄严肃静的丹墀。
等候在丹墀上的王瑞芬立刻迎来,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满脸堆笑,小声说道:“小费,恭贺妳,今天是妳的大喜日子!”
费珍娥没有做声,也没有笑容。她明白王瑞芬待她很好,是真正对她关心,但是她不明白,王瑞芬原是田皇贵妃的贴身宫女。承干宫的管家婆,深受皇家厚恩,亡国时竟然没有跟随魏清慧和吴婉容一起尽节,反而成了逆贼李自成的身边红人。
她并不恨王瑞芬,只是在心中叹道:“唉,好姐姐,亡国后我才知道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王瑞芬将别的宫女留在丹墀上,单独带着费珍娥走进武英殿,转入西暖阁,让费宫人暂且止步,她自己走进最里边的一间,向李自成躬身禀道:“启禀皇爷,费珍娥奉诏来到。”
李自成轻声说:“叫她进来!”
王瑞芬将费珍娥带进暖阁的里边套间。费珍娥在李自成的面前大约三尺远的黄缎拜垫上跪下,叩了一个头。王瑞芬叫费珍娥给娘娘叩头。费氏在拜垫上偏转身子,向窦娘娘叩了一个头,又将身子转回,正对李自成,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等候口谕。
她自从三月十九以来,只等待慷慨一死,所以此刻毫无畏惧,在心中暗暗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这个亡我明朝、逼我帝后自尽的万恶贼首,可恨你没有将我留在你的身边。”
李自成含笑说道:“费珍娥,我因为妳容貌出众,又有文才,在宫中有女秀才之称,所以特别施恩于妳,处处另眼相看,妳心中自然明白。由我亲自为妳择婿,钦赐婚配,今日妳就要离开深宫,与我的爱将、新封潼关伯罗虎将军拜堂成亲。”
“罗虎才二十一岁,已经是功勋卓著。他喜欢读书,文武兼备,治军有方,颇有古名将之风。日后必将是勋业彪炳,不难有公侯之望。常言道夫荣妻贵,我只希望你,能做他的贤内助,相夫立功,日后白首偕老,儿孙满堂,荫及后人,名垂青史。”
李自成说完这几句话,见费珍娥没有做声,随即环顾左右宫女,又用眼色示意窦妃说话。
窦美仪说道:“珍娥,皇上日理万机,且又东征在即,今日在妳出嫁之前,召妳前来,谆谆面谕。一个宫人出嫁,蒙如此天恩圣眷,自占少有。妳应该深体圣衷,相夫立功,上报皇恩。”
费珍娥仍不做声。两天来她风闻将要打仗,此刻知道李自成将要东征,猜想到必定是吴三桂在山海关倡义讨贼,不禁心中一喜。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费珍娥的陪嫁之物,全都准备妥当了吗?”
王瑞芬跪下回答:“回皇上,窦娘娘担心寿宁宫的宫女们办事不周,命令奴婢亲自去看看准备情形。珍娥到底年纪还小,只有十七岁,在宫中不习惯收拾东西。幸亏吴汝义将军从寿宁和坤宁宫挑选了四个宫女,作为珍娥的陪嫁婢女,以后就由罗府为她们择婿婚配。”
“有一个年长的是坤宁宫的宫女,名叫李春兰,今年二十八岁,比较懂事,就命她做陪嫁婢女头,类似宫中的管家婆,费珍娥的一切陪嫁之物,包括金银、珠宝、各种首饰,都交她亲手经管。她带着奴婢将珍娥的嫁妆看了一遍,拾掇得井井有条。有一只小小的皮箱,除装着珍娥常用的文房四宝,几本字帖,还有尺子、剪刀,常用的小剪刀和裁剪衣服的一把雪亮的大剪刀。”
她不觉莞尔一笑,加了一句:“真是陪嫁周全!”
李自成也觉有趣,笑着问道:“一把大剪刀?费珍娥,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剪裁衣服的事还用得着妳自己动手吗?”
费珍娥的心中一惊,但是镇静如常,按照准备好的话立刻回答:“奴婢生长深宫,幼学古训,知道女子不论贫富,都要讲三从四德,四德是德、言、容、工。奴婢日后纵然是伯爵夫人,仆婢成群,一呼百诺,也不能不讲究女红二字,所以随嫁什物中带了大小剪子两把。”
李自成听了这话,十分满意,含笑望望窦妃。窦美仪几天来巴不得看见皇上又有了笑容,赶快对费珍娥说道:“妳果然知书明理,不辜负圣眷隆握,钦赐婚配。妳到潼关伯府,必定能体贴夫君,孝顺婆母,多生贵子,福寿双全。”
李自成接了一句:“不久,等罗虎在东征中再立战功,我对他另有封赏,也敕封妳为诰命夫人。”
王瑞芬侍立一旁,赶快说道:“费珍娥谢恩,山呼!”
费珍娥叩头,但未山呼。王瑞芬又提醒:“山呼!”
费珍娥又未山呼,伏地不语。窦美仪笑着向李自成小声说道:“因为是提到婚配之事,费珍娥有点害羞,只叩头,没有山呼。请陛下不要怪罪。”
李自成显得十分通情达理,轻轻一笑,又点一点头,向费珍娥说道:“我知道,妳从七岁入宫之后,没有再见到父母家人一面。等罗虎东征凯旋,差人到妳的家乡,访查妳的父母家人下落,接取他们来到北京,共享荣华富贵。”
王瑞芬在一旁说道:“费珍娥赶快谢恩!”
费珍娥按照宫中规矩,伏地叩头谢恩。她不觉浮出眼泪,在心中说:纵然父母仍在世上,今生也难再相见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说:“送她回寿宁宫,马上就要出宫了。传谕陪嫁的男女们,小心服侍。”
费珍娥向李自成叩头,又向窦美仪叩头,然后由王瑞芬送出武英殿,再由随来的四个宫女陪伴,返回寿宁宫去。当走过武英门外金水桥时,她略停片刻,再一次向西华门望一望,三月十九日黎明的情景,又一次出现眼前,不觉在心里叹道:“整整二十天了!”
费珍娥回到寿宁宫以后,稍作休息,就有吴汝义安排的一群太监将她的陪嫁之物,送往在北池子为她准备的一处地方,她将在那里乘坐花轿,吹吹打打地抬往婆家。她不像民间女子出嫁,嫁妆里没有各种红漆家具,没有崭新的绣花绸缎被褥和枕头,也没有各种生活用具。
费氏毕竟是孤身宫人,在北京并无娘家,也没有亲戚,所以凡此一切,都由伯爵府准备妥当。她的嫁妆只有四件,两件是装着细软衣裙和金银等物的皮箱,一件是朱漆嵌螺描金镜奁,一件是装着文房四宝和女工用物的小箱,这小箱中有一件最令官中女伴们称赞的是一把从坤宁宫找来的锋利剪刀,人们称赞她一出嫁就成了仆婢成群。一呼百诺的贵夫人,竟想着三从四德中的女工之事。
中午以前,费珍娥的嫁妆就山北池子临时行馆出发,鼓乐前导,兵丁护送,抬送到金鱼胡同东酋的潼关伯府。经过之处,很多沿街士民,男女老少,站在街上观看。虽然她的嫁妆很少,不像富家大户的小姐出阁,上百样陪嫁什物,在鼓乐声中,熙熙攘攘,塞满长街,十分的热闹,也令人艳羡。但是士民们都知道这是新皇帝钦赐婚配,而女婿是大顺朝的开国功臣,年方二十出头,已经封伯,前程似锦。
有许多看热闹的妇女在心中叹道:“这位费宫人,八字儿真是生得好,听说才十七岁,一出宫就掉进幸福窝里,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中午,费珍娥就在北池子的临时行馆中休息,除了随她出宫的四个陪嫁宫女之外,还有吴汝义为潼关伯府安排的男女奴仆,一部分人临时来到这里侍候。宅子外边有众多兵丁守卫,禁止闲人走近。厨师们虽然为费宫人安排了精致的午膳,但是她吃得极少,仅仅要了一小碗莲子银耳汤喝下肚去。
从宫中带出来的四个宫女都在左右服侍,并不劝她多吃。大家明白,像她这样有身份的宫女,并非一般粗使的宫女可比,本来就吃得很少,加上大家在被选进皇宫前自幼听说,民间嫁女,做新娘的在头一天就不吃饭,不喝水,免得到了新郎家中急于大小便,惹人笑话。然而她们并不知道,费珍娥之所以在午膳时饮食很少,除上述原因之外,更由于她心乱如麻,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今夜她要为她的大行皇帝与皇后慷慨尽节,血溅洞房。
费珍娥和她的四个陪嫁宫女,自从十岁左右哭别了父母家人,进入皇宫,到如今有的在宫中整整关闭了十年,有的是十年以上。今天她们第一次离开了巍峨的皇宫,走出了禁卫森严的紫禁城。这四个宫女从此可以同父母家人见面,可以在民间择良婚配,所以她们在心中非常的感激费珍娥。
倘若不是因为珍娥平日对她们较有感情,不会挑选她们陪嫁,她们仍将关闭在深宫之中,日后命运难卜。由于她们怀着对费珍娥的感恩之情和耿耿忠心,所以她们轮流服侍在费珍娥身边,不使由伯爵府来的女仆和丫环来打扰新娘的休息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