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焚烧粮船之计受挫,只能靠正面战场。李自成的心中很不轻松,向军师问道:“山海关城池不大,可以围攻吗?”
宋献策直截了当地回答:“对山海关不能围攻,只能靠野战以决胜负。所谓的山海关,指的是山海卫东门而言。此城往北数里处即是燕山东端。长城自燕山而下,连接山海关,向南行,三四里处便是老龙头,紧傍渤海,山海关与燕山脚之间有一小城,名叫北翼城,山海关与老龙头之间也有一小城,名叫南翼城,几乎与老龙头的小城相连。”
“臣细察地图,知道我军从山海关的城池左右,是无法越过长城将吴军包围。就地理形势而言,我无法围攻山海卫城。何况是以众寡来看,兵法上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此话虽然不能死解,但必须我军多出敌人数倍,方可将敌人包围。如今我军只比吴军多出一万多人,谈如何包围,只有决胜于野战。”
李自成心情沉重,又问道:“野战需要几天取胜?”
“野战只能打一天两天,不胜则退,不可恋战。在强敌之前,全师而归,即是胜利。”
李自成的脸色一寒,心头猛然沉重。李岩在心中赞道:“献策毕竟是忠直之臣,在此紧要关头,敢说出实话!”
刘宗敏说道:“这次出征,皇上亲临阵地,我军将士望见黄伞,必将勇气百倍。为何不见胜利就赶快退兵?”
宋献策直率的回答:“屯兵于坚城之下,自来为兵家之大忌。两军相交,都将全力以赴,伤亡必重。我军是悬军远征,别无人马应援,既不能胜,又不速退,危险至甚;自北京七百里远征,携带粮食甚少。当地人情不熟,百姓逃避,不能因粮于敌,岂能令三军空腹作战?”
“辽东的情况不明,清兵从沈阳何时发兵,何时南犯,从何处越过长城,我方全然不知。倘若清兵从中协、西协入塞,断我军的归路,与关宁兵对我前后夹击,我军将无力应付。故愚意认为,倘若一战不能全胜,千万不可在山海卫城下逗留,必须以火速退兵为上策。”
刘宗敏怫然变色:“献策,你怎么光爱说泄气话?哼,我们还没有出兵,你就想着从山海关赶快退兵!”
“是的,侯爷,用兵之道变化无常,为将者一见形势不利,不宜再战,便应全师退兵,以保三军之命,以后再战。倘若知进而不知退,便是……取败之道。”
宋献策本来想说出《易经》原话亢龙有悔,但是看见皇上脸色严峻,便改换说法,避开龙字。
李过笑着问道:“军师,你这话关乎大局,可不是说着玩的!”
宋献策平日与李过交情不错,也很受李过尊敬,勉强微笑着说:“兵法中《谋攻篇》,不是只讲进攻,也讲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圣人着《易经》特立遁卦。遁是逃避之意,此卦就是讲究如何趋吉避凶,由逃避变为亨通,所以《易经》中说:遁之时义大矣哉。”
宋献策说到这里,看见皇上的脸色缓和下来,也就不再说了。在片刻之中,李自成不说话,御前诸大将都不说话,似乎都在想着宋献策所说的这一番意见。
李岩很明白献策的良苦用心,深为佩服,他站起来向皇上躬身奏道:“陛下率领大军东征之后,北京兵力空虚。倘若清兵自西协入犯,威逼北京,如可奈何?请陛下速下密诏,命刘芳亮仍然坐镇保定,控制冀中与冀南三府,但需抽调两万精兵,由一位大将率领,速来北京增援。有此增援之师,方能使北京安如盘石。”
李自成点头说:“此议很好。两位军师还有什么建议?”
李岩说道:“河南地处中原,绾毂东西南北,十分的重要,目前因为驻军稀少,所派州县官员无力弹压,也不能理民,情况实在是可忧。请陛下火速密饬袁宗第自湖广抽调五万大军,由他亲自率领,驰赴河南,巩固中原。”
“湖广由谁镇守?”
宋献策回答:“目前左良玉虽然有三十万人马,号称五十万,屯兵武昌,但是他从前年朱仙镇大败之后,暮气日深,他本人也身体多病,看来不会再有多大作为。白旺驻在德安,足可使左良玉不能向西一步。”
“那好,我明日即飞敕袁宗第率领五万人马离开湖广,驻军洛阳。镇守河南。”
李自成向大家望了望又说:“你们出宫吧,分头准备出兵东征。要立刻召牛丞相与喻上猷进宫,连夜商议大臣们如何留守北京的事。”
以刘宗敏为首的御前会议诸臣在李自成面前叩头以后,鱼贯退出。在东华门外纷纷上马,出了东安门不远,刘宗敏率领众武将奔向首总将军府,继续连夜会商军事。
临分手时,刘宗敏在街心勒马暂停,向两位军师说道:“老宋,李岩,我和各位大将细商出征的事,少不了你们二位。你们回军师府稍停就来,到我那里一起宵夜。”
宋献策回答:“不敢怠慢,马上就到。”
回到军师府,宋献策和李岩知道在他们进宫时间没有什么军情大事,便屏退左右,坐下略事休息。宋献策先轻轻叹一口气,神色愁闷,向李岩说道:“李岩,弟自从崇祯十三年向陛下献谶记,幸蒙陛下置之帐下,待我如心腹,于今数年,从未如今日如此忧心无计,深愧空居军师之位。”
“仁兄的心情,弟何尝没有同感?无奈皇上从马上得天下,笃信武功,一心一意东征。他真正依靠的是汝侯等陕西武将。”
宋献策赶快使眼色,又摇摇下巴。侧耳听小院中空无一人,然后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只能尽力人臣之道。国运兴衰,付之于天命。”
停了片刻,他又叹口气,接着说道:“我们都认为崇祯亡国,天下之势已非从前,此时应该暂舍吴三桂,速调保定之兵,固守近畿,以等待满洲强虏进犯,迎头一击。仁兄借亢龙有悔之卦,反复苦谏,未能挽回圣心。倘若东征失利而满洲人乘机而至,我朝根基未稳固,前途难以预料。”
李岩点头说:“弟也有同样的担心。幸而兄随后以遁卦进言,似蒙圣上与首总将军的重视,也算是亡羊补牢之计。”
“不然。大军鏖战,兵马混乱,往往想退出战场,全师而归,十分的困难。我军最好不去山海关,但我们已经无力阻止了!”
忽然中军进来禀报:“首总将军府来人,请两位军师速去议事。”
宋献策和李岩立即起身,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辕门,策马而去。
今日是四月初九,丙寅。古人对于干支纪日,非常重视,人事上的吉凶祸福,都与干支密切相关。在大明十七年,也就是大顺永昌元年,皇历上的四月丙寅,同样印着利于婚嫁、狩猎、远行等事。而今天正是罗虎与费珍娥花烛吉日。
昨晚李自成回到仁智殿寝宫后,听了窦妃的启奏,他为罗虎在婚后愉快东征,决定今日早膳后召见费珍娥,亲自嘱咐几句。作为皇帝,对于一个宫女出嫁,如此关怀备至,亘古少有。窦美仪深知皇上的一片苦心,他实际上关怀的不是费珍娥,而是罗虎。他但愿罗虎结此美满姻缘,一心报国,所以才答应在国事纷忙中召见费珍娥。
比较起来,毕竟罗虎与费珍娥的花烛之喜不像是守卫北京一事的关系重大,所以早膳以后,李自成先召见牛金星、李岩和吴汝义,还有兵政府尚书喻上猷。
李自成先向牛金星问道:“丞相,我率师东征之后,幽州仍然是行在的重地,朝廷各中央政府衙门都在这里,不仅为北方安危之所系,也维系着天下人心。”
“在我东征期间,行在的一切军政大事,全由你肩负重任,不能有一点疏忽。政事上要率领六政府尚书、侍郎、其他各衙大小官员,尽心为朝廷办事,振奋朝纲,不可有明朝积习;守城军事上要与李岩兄弟等人和衷共济,确保安宁,等待我率领大军凯旋而归。”
当李自成说话时,牛金星一直离开椅子,站在皇上面前,垂手恭听。等李自成说完以后,金星拱手说道:“臣本碌碌,承蒙陛下的倚信,得以备位阁臣之首,敬献犬马之劳。正值创业未成,国家多变故,皇上又要御驾东征,命臣率领百官留守。臣不敢不竭尽心力,使陛下无后顾之忧。”
“幸有李岩兄弟与诸将军率领一万多守城人马,足可镇慑宵小,维持地方。至于中央各衙门大小臣子,臣已经切切嘱咐,值此谣言纷纷之日,大家务必小心任职,无事不可外出。”
李自成点头使牛金星坐下,向李岩说道:“李岩,我只留下一万多人马给你,守卫幽州行在,虽然有汝义他们做你的帮手,齐心协力,可以保幽州行在重地不会有意外之事,但终究是兵少将寡,使我放心不下。倘若这行在重地一旦有了变故,我们东征大军将会退无所归,来北京举行登基大典也将成一句空话。李岩,镇守行在的事,责任重大,我交到你的肩上,你有何想法?”
李岩躬身回答:“臣本碌碌,承蒙陛下待以心腹,肩此重任,惶恐无似。但愿陛下东征顺利,早日凯旋,行在当能万无一失。目前北京城外虽有宵小混迹,谣言时起,四郊不清,随时有煽乱揭帖,人心浮动,但只要陛下能东征奏捷,迅速凯旋,拱卫行在不难。我所担心的是陛下东征求归,清兵乘机内犯,突入长城,直逼近畿;如果情况如此,臣只能尽力守城,以待陛下,胜败之数,非敢预料。”
李自成沉默片刻,然后慢慢说道:“我知道,你与献策都担心清兵南犯,但以我看来,清兵纵然南犯,也不会如此神速。倘若清兵越过长城,直逼行在城下,你将如何守城?”
“自来守城有两种守法,一是以坚城为依托,布阵城外,进行野战,而城上以大炮支持,此为上策。纵然无炮火支援,但战场就在近郊,守军无后顾之忧,且能获城中随时增援与接济之利,士气倍增,易获胜利,至少使强敌不能直逼城墙。所以守城之道,此为上策。
李自成点头:“有道理,很有道理。”
李岩接着说:“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跟随英宗出塞的明朝大军崩溃,英宗被也先所俘虏。也先的蒙古大军挟持英宗直逼北京城外,北京局势甚危。兵部尚书于谦与若干大臣,坚决反对南迁,也不向也先求和,一部分人马守城,一部分驻军城外迎敌。在德胜门外与西直门外连挫敌人,迫使也先只好退兵。”
“崇祯二年,清兵入犯,先破遵化,然后西来,直逼北京。当时明军三大营兵与各处援兵也是部分守城,部分在城外作战,使满洲兵不能攻城,只好转往别处。所以想要守住北京,必须有力量在近郊野战,不能单独倚靠城墙。”
“北京是一座大城,敌人处处可攻,万一一处失陷,全城随之崩解。北京内城九门,外城七门。臣仅有一万兵力,城内巡逻弹压,城墙守御,兵力已很不足,更无在城外与敌人野战之力。臣随时准备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倘若有不虞,臣不能分兵出城野战,只能依仗火炮,杀伤敌人,保卫城池,但望陛下迅速奏凯归来。”
李自成见李岩神色沉重,也明白留下一万人马实在太少,只好说道:“我到山海关讨伐吴三桂,十数日一定可以回来,估计满洲纵然入犯,也不会如此的快速。我将行在的留守重任托付给你,不仅因为你身兼文武,胸富韬略,还因为你与丞相原是好友,可以和衷共济,遇事商量,人和难得。我已经手谕在保定的刘芳亮,火速抽调二三万精兵,星夜驰援行在,不可有误。”
这次召对,到此结束。喻上猷虽是兵部尚书,但因中央规制尚在草创阶段,兵部等于虚设,所以李自成没有向喻上猷问什么话,而喻上猷也无话可奏。吴汝义和李友都是闯王起义的袍泽,又是亲信,李友的职责是帮助李岩守城,而吴汝义特别负责守卫紫禁城,还要继续清理宫中金银珠宝,运往西安,所以李自成没有询问他们什么话。大家叩头退出以后,王瑞芬随即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