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珍娥站起来,带她们来到外间,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让她们站在面前,小声说道:“这里说话可以不惊动伯爷。妳们都听我吩咐,不用妳们值夜,赶快都去睡吧,我喜欢清静,越是清静越好。”
张嫂子又陪笑说:“请夫人不要见怪。民间新婚,不管是贫富,为了取个吉利,热热闹闹的,都有众亲朋好友闹房的事。闹房之后,还有人守在窗外窃听床上的动静,叫做听墙根儿。今日因为夫人不许,已经没有了闹房的事,至于奴仆们听墙根儿,也是为了花烛之夜助兴的古老风俗,请夫人就不要管了。”
张嫂子的话引起了费珍娥的十分重视,她猛然醒悟,不觉得在心中惊叫:“还有这样的事情?”
她毕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略一沉思,小声说道:“妳们六个,都是我身边的人。她们四个,虽然大顺皇上将她们赐给我作陪嫁丫环,但我在心中压根儿没有把她们作丫环看待,仍然看她们是寿宁宫的姐妹们。只待伯爷东征回来,我就告诉伯爷,派人将她们的父母从家乡找来,使她们骨肉团圆,由父母领去,择良婚配。伯爷多多赏赐银钱,一家不愁吃穿。”
四个陪嫁的宫女顿时眼眶中充满热泪。费珍娥接着向两个女仆问道:“听说妳们是吴汝义将军从富家大户的奴仆中挑选来的,在原来主人家中是不是家生奴婢呢?”
“回夫人,我们都不是家生的。”
“如此更好。将来请伯爷赏赐妳们住宅、田地,还可以赏赐妳的丈夫一官半职。妳们在我出嫁时就来到我的身边服侍,只要有忠心,就是我的心腹之人。只要我潼关伯府有荣华富贵,妳们两家奴随主贵,自然也是有福可享。我虽然年幼,可是我说话算数。”
张嫂子打心眼里感动地说:“夫人,我们会永感大德!”
费珍娥问:“这内宅中有多少男女仆婢?”
张嫂子回答说:“回夫人,吴将军因伯爷年轻,还忙于在通州处置军事,他昨日特意前来吩咐,这内宅中在晚上只许丫环女仆居住,不许男仆在内,连伯爷的亲兵亲将在夜间也不许擅入内宅。”
“我问的在内宅中的丫环和女仆共有多少?”
“连在内厨房案上的、管茶炉的、洗衣房的、做各种粗细活的,总共有三四十人。”
“单内宅就有这么多丫环女仆?”
“这是堂堂伯府,勋臣门第,内宅中这一点丫环仆女并不算多。前朝侯伯府中,男女大小奴仆,家生的和非家生的。抬轿的、喂养骡马的、赶车的、养鹌鹑的、管庄的、管采买的,管戏班的……,哪一府都养活着几百口子。再过两三年,天下太平了,我们潼关伯府,前院后宅,不要说护卫家丁,单单奴仆也会有一两百人,不然怎么像大顺朝开国功臣之家?”
费珍娥转向那个叫李春兰的年长宫女,吩咐她从皮箱中取出来二百两银子,放在她身边的茶几上。她望了一眼,向张嫂子和李春兰说道:“姑娘们出嫁是终身大事,只有一次。在北京城中我没有一个娘家亲人,妳们和我名为主仆,其实如同我的亲人。这银子赏妳们每人十两,聊表我的心意。还有一百四十两,妳们替我分赏内宅中众多仆婢,有的多赏,有的少一点,总要不漏一个人。李姐,妳此刻就当着我的面赏给她们,聊表我的薄薄心意。”
李姐即刻照办了。张嫂子等两个女仆首先跪下,叩头谢赏,四个陪嫁宫女跟着也叩头谢赏。
张嫂子谢了赏以后站起来说道:“请夫人放心,我们一定会遵照夫人的吩咐,将赏赐的事办好,然后领大家给夫人叩头谢恩。”
从远远的街巷中传来了打更声,恰是三更。费珍娥说道:“此刻已经三更,不用叫大家前来谢赏,免得惊醒伯爷。我也要休息了,明天……”
大家忽然听见罗虎醒来,探身床边,向脚踏板上大口呕吐。两个女仆和四个陪嫁宫女赶快走进里间,侍候罗虎继续向脚踏板上呕吐,有的人为罗虎轻轻捶背,有的人侍候罗虎漱口,吐进痰盂,有的人拿来湿手巾替罗虎揩净嘴角,擦去床沿上呕吐的脏物,有的侍候罗虎重新在床上睡好,将他的头安放在绣花长枕头上。然后留下一个女仆和一个陪嫁的宫女清除呕吐在脚踏板和地上的秽物,其他人都回到外间,站在费珍娥的面前。
张嫂子向费珍娥说道:“请夫人放心,伯爷呕吐了很多,将窝在胃里的冷酒冷肴都吐了出来,这就好受了。让伯爷再安静地睡一阵就会醒了。”
费珍娥没有做声。她在心中想道:他一醒来,我纵然立志为大明尽忠,不惜一死,也没有办法刺死他了!
罗虎刚才呕吐时候,曾经半睁开蒙胧醉眼,看见几个女人在床边侍候,误将一位年纪较小的陪嫁宫女当成了费珍娥,以为新娘也在他身边服侍。他羞于向新娘多看,带着歉意,从嘴角流露一丝微笑。他实在太疲倦了,太瞌睡了,加上酒醉未醒,又倒在枕头上沉沉入睡。
当清除秽物的仆婢出去以后,费珍娥知道时间不能耽误,吩咐身边的全数仆婢们立刻退出,说道:“张嫂子,李姐,你们去分赏银子吧。不要在这里惊动伯爷,我也要安安静静地休息了。将内宅的大门关好。大家劳累了两天,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分赏了银子后各自安歇,院中务必要肃静无声,不许有人走动。我和伯爷喜结良缘,原是奉旨婚配,天作之合,与民间喜事不同。妳们吩咐内宅仆婢,不许有听墙根儿的陋习。倘若我听见院中有人走动,窗外有人窃听,明日我唯妳们二人是问。”
张嫂子和李春兰二人,此刻才完全明白,费珍娥虽然只有十七岁,却说话干脆利落,一板一眼,真是个极其厉害的人。她们同时连声回答:“是,是。”带着仆婢们恭敬退出。
张嫂子怯怯地问道:“夫人,这堂屋的门?”
费珍娥说:“我自己关门,快走吧!”
仆婢们走出堂屋以后,费珍娥亲自去将堂屋门轻轻关好,闩上两道闩。她回到洞房,先向床上看了看,见罗虎仍在沉睡,便略微放了心,坐回她刚才坐的地方,等待院中人静。她知道奴仆们为分赏银,一时还静不下来。她看出来罗虎一时不会睡醒,所以她静坐休息,等待下手时机。
她忽而想到父母、哥哥、弟弟、妹妹,同村的一些族人,但面孔有些模糊了。她只觉一阵伤心:“即使父母都还在世,也再不能同他们骨肉团圆了,他们也不会知道她这不幸的弱女子在亡国后会有今夜的血腥下场。”
她想着二十天前身殉社稷的崇祯皇帝和皇后,右臂负了剑伤的公主,还有魏清慧和吴婉容等一大群投水自尽的宫人姐妹,还有近几个月来在深宫中的种种往事,又历历出现眼前。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庭院中确实听不见一点人声。费珍娥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如土色,浑身轻轻打颤,向床边走去。她原来在小箱中准备了一把裁衣用的大剪刀,现在不必用了。她从床头茶几上拿起来罗虎的短剑,将雪亮的短剑从鲨鱼皮鞘中抽出,转对罗虎站定,正要走向床边,忽听罗虎叫道:“杀!杀!”
费珍娥大惊,猛然退后两步,几乎跌倒,一大绺头发披散下来。过了片刻,罗虎没再说话,也没睁眼,只是发出轻微的鼾声。此时从胡同中传来了四更的锣声。费珍娥既害怕罗虎醒来,也害怕内宅中的仆婢醒来,认为绝不能再耽误了。可是临到她动手杀人,浑身颤栗得更加厉害,牙齿也不住打架。
她一横心,将披散的头发放在嘴中,紧紧咬住,上了踏板,看准罗虎的喉咙猛力刺去,务必要将喉咙割断。罗虎受刺,猛然睁开大眼,拼力挣扎,翘起上身,伸手欲捉刺客,无奈喉咙大半割断,鲜血和肺中的空气全从伤口喷出。费珍娥怕他不死,迅速抽出短剑,拼力向他的胸口刺去。罗虎颓然倒下,鲜血又从胸前涌出。
费珍娥在迷乱中退回到窗前的方桌旁边,放下血污的短剑,拿起一支狼毫笔,但是来不及磨墨,重新来到床边,将笔头蘸饱鲜血,潦潦草草地在洞房的白墙上写下七言二句:“本欲屠龙翻刺虎,女儿有志报君王。”
她将血笔放到桌上,此时从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而院中也有人走动了。她必须赶快自尽,可是她感到浑身瘫软,手臂颤栗,不可能用短剑自尽。她在迷乱中从茶几上抓起罗虎束腰的紫色丝绦,搬个矮凳,举起颤抖的双手,将丝综在洞房门上的雕花横木上绑好绳套,在心中哽咽说道:“魏姐,吴姐,珍娥来了!”
早膳后没过片刻,吴汝义来到武英殿的西暖阁,向李自成禀奏了昨夜在潼关伯府所发生的惨事。
李自成震惊异常,刚刚端起来的茶杯不觉落到案上。他问道:“罗虎的伯府中人员很多,内宅中也有奴仆成群,夜间出了这样大事,竟然没有人听见动静?”
吴汝义将他已经了解的情况向李自成详细奏明,然后叹口气,加上一句:“陛下,真没想到,罗虎这样一员虎将会死在费珍娥之手!也令人不敢猜想,费珍娥只有十七岁的小小年纪,竟能使内宅中三十多口丫环仆女没有一个人稍有觉察!”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伯爵府内宅中的仆婢们直到天色大亮,听不见上房中有一点动静,觉着奇怪,隔着窗叫了几声,洞房中竟无回答,更觉得奇怪。有人用舌尖舔破窗纸,看见罗虎死在床边。大家用刀拨开堂屋的两道门闩,进去一看,先看见费珍娥吊死在洞房的门楣上,后看见罗虎被刺死在床边,先割断喉咙,又在心窝刺了一刀。”
“臣得到禀报,立刻飞马前去。汝侯刘爷和宋军师都离金鱼胡同较近,已经先在那里了。罗虎的亲兵亲将见主将被刺身亡,全体痛哭,要将费珍娥碎尸万段,祭奠罗虎。宋军师不许,说目前北京城人心浮动,对费珍娥应作宽大的处置。”
“因为东征事大,又很紧迫,宋军师随汝候去首总将军府,商议罗虎驻扎在通州一营人马的善后事宜,叫臣进宫来向陛下禀奏。请陛下决定,罗虎与费珍娥的尸体如何处置?”
李自成想了片刻,说道:“将罗虎好好装殓,暂将棺木停在城外僧寺,等我东征回来,运回陕西安葬。费珍娥也算是一个烈女,可将她的尸体送到西直门外宫人斜那个地方,焚化之后,将她的骨灰同魏宫人等人的骨灰埋在一起。”
“遵旨!”
由于发生了费珍娥刺死罗虎的事件,李自成开始明白,攻破北京和夺取崇祯的江山容易,但真正得到天下人心,并不容易。他攻破北京之后,有许多明朝较有声望的文臣自尽,不愿投降,也是明证。
他知道近日来北京和畿辅各地谣言纷纷,人心浮动,都说吴三桂不日要在山海关起兵西来,将他赶出北京,拥立崇祯的太子登基,恢复大明。他也知道,北京和畿辅土民虽然表面上不敢反抗,暗中却等待着吴三桂西来,称吴三桂是明朝的大大忠臣。
他在武英殿西暖阁恨恨地说:“不管吴三桂是否已经和满清勾连,一定得先打败他,不使他举起来那个蛊惑人心的……大旗!”
他本来很容易想到吴三桂要举起的大旗上一定是写着剿闯复明四个大字,但是他在心中对自己说话也回避了这四个十分可憎的字。
这一天,他传谕丞相牛金星,取消了明日去孔庙行释菜之礼,召见了刘宗敏和李过,询问罗虎一营的善后事宜,知道已经派了别的得力将领接替罗虎,他也没有更多意见。
又过一天,到了四月十一日,罗虎和费珍娥的尸体都装殓,按他的口谕作了处置。
刘宗敏和李过都在这一天率领大军离开北京,到了通州,而原在通州的驻军作为前锋,也在十一日拔营东征。当吴汝义向李自成禀奏说罗营中很多将土得知主将被刺身亡后失声痛哭,纷纷用白布缝在帽子上为主将戴孝。李自成不觉流出热泪,深深叹气,悔不该对罗虎钦赐婚配,落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