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正眼看着那《海棠春睡图》和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得想起在这里睡的晌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想着出神,听见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穿心,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凤姐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和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只见:“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正在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道:“嫂子请安。”
凤姐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这不是瑞大爷吗?”
贾瑞说:“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吗?不是我是谁?”
凤姐:“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没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
贾瑞:“也是我与嫂子有缘,我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步,不料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吗?”一面说着,一面眼睛止不住的觑着凤姐。
凤姐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说:“怪不得你哥哥时常提起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儿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能和你说话,等闲了我们再说话吧。”
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
凤姐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
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越发不堪难看。凤姐说:“你快去入席去吧,久了他们拿你罚酒!”
贾瑞听了,身上已僵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无理,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让他知道我的手段!”
到了初二,吃了早饭,凤姐儿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遍。
秦氏说:“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已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许好得了也未知。婶婶回老太太放心吧,昨天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
凤姐说:“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
秦氏:“婶婶替我向老太太请安。”
凤姐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说:“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
凤姐低了半天头:“这实在是没法子了。妳也该将后事用的东西给她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
尤氏:“我叫人暗暗的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吧。”
于是凤姐喝了茶,说了一会话:“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话。”
尤氏:“妳可要缓缓的说,别吓着老太太。”
凤姐:“我知道了。”于是凤姐就回来了。
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向老太太请安,给老太太磕头,说她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她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了。”
贾母:“妳看她是怎么样呢﹖”
凤姐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了。”
贾母听了,沉吟了半天,向凤姐说:“妳换换衣服,歇歇去吧。”
凤姐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凤姐换了。凤姐坐下问道:“家里有没有什么事﹖”
平儿端了茶来,递了过去:“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再有瑞大爷派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
凤姐听了,哼了一声:“这畜牲该死,看他来了会怎么样?”
平儿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来的?”
凤姐于是将在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这个没有人伦的混账东西,起了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凤姐说:“等他来了,我自有法子。”
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听见有人回话说:“瑞大爷来了。”
凤姐急命:“快请他进来。”
贾瑞往里面走,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几乎酥倒,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凤姐说:“不知道什么原故。”
贾瑞笑道:“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
“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
贾瑞笑道:“嫂子这话可说错了,我就不是这样子的人。”
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贾瑞听了,高兴得抓耳挠腮。又说:“嫂子天天也闷得很。”
凤姐:“正是了,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了。”
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
凤姐笑道:“你哄我吗,你哪里肯往我这里来?”
“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为平日听闻人说,嫂子是个厉害人物,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是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呢?我死了也愿意!”
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起贾蓉、贾蔷两个强多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然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也不知人心。”
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然后又问带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说:“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
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连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走了。”
贾瑞:“我再坐一会儿,好狠心的嫂子!”
凤姐又悄悄的说:“大白天里,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离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再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里等我。”
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着问:“妳别哄我。但那里经过的人多,怎么好躲呢﹖”
“你只管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也没有别人了。”
贾瑞听了,喜不自禁,忙忙的告辞而去,心里面以为得手。盼到晚上,果然黑夜里摸入荣府,趁着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没有一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经倒锁,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然听到咯蹬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贾瑞急得不敢作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得像铁桶一般。
此时要求出去是不能了,南北都是大房墙,要跳也没有攀援的地方。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的;现在是腊月天气,黑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不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来去叫西门。贾瑞看她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跑了出来,幸好天气尚早,人都未起来,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平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面喝酒赌钱,有误学业。忽然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哪里想到这段,因此气了一夜。
贾瑞也捻着一把冷汗,少不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
代儒说:“你出门,非禀报我不敢擅出,为何昨日私自出去了﹖据此该打,何况是撒谎!”
因此发狠打了三四十扳,还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一定要补出十天的功课来方罢。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而且饿着肚子,跪着在风地里读文章,其苦万状。
此时贾瑞的心犹是未改,没想到是凤姐捉弄他。过后两日,得了空,仍然来找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得赌身发誓。凤姐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
贾瑞:“果真?”
凤姐:“谁哄你了!你不信就别来。”
“来,来,来,死也要来!”
“这会你先去吧。”
贾瑞料定晚间必妥当,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