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薛姨妈另外迁到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腾挪出来,就令教习在此教女孩演戏。
又另外派家中曾经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已经成为了老妪,由她们带领管理。就命令贾蔷总理日用出入的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的物料、账目。
林之孝回复:“采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做的二十份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来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此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都不中用,到最后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这病才好了。所以她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为妙玉。”
“如今她的父母皆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摸样又极好。因为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去年随了师父上来,现在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的师父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年冬天圆寂了。妙玉本来想要扶灵回乡,她师父临终的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所以她没有回乡。”
王夫人不等他说完,便说:“既然这样,我们为何不接她来呢?”
林之孝回道:“请她,她说侯门公府,必定以贵势压人,我才不去了。”
王夫人笑道:“她既然是官宦小姐,自然是骄傲些了,我们就下个帖子去请她何妨。”
林之孝答应了出去,命令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隔天派遣人备车轿去接。
贾赦领着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着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然见到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到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对,如此便来了十几对,听到了隐隐细乐之声。
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一队队过完,后面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在路旁跪下。
早飞跑过的几个太监,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了一所院落的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看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是纱绫所扎成的,非常的精致。
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个字。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的豪华,默默叹着息奢华过费。忽然又见到执拂太监跪请登船,贾妃下舆。只见到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是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缀得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没有花叶,然而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树枝上面,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物,都是用螺、蚌、羽毛之类作成的。
诸灯上下争辉,真像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有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幙,桂楫兰桡。进入一个石港,港上有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个字。
当年贾妃未进宫时,自幼由贾母教养。后来收养宝玉,贾妃乃是义姊,宝玉为义弟,贾妃心念母亲年老将迈,所以特别怜爱宝玉。
贾妃看了这四个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多加蓼汀二字?”
侍座太监听了,忙着下小舟登岸,飞传讯息给贾政。贾政听了,即忙更换。舟临内岸,下舟上舆,便见到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个大字,贾妃命令更换省亲别墅四字。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的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问:“此殿为何没有匾额?”
随侍太监跪启:“这里是正殿,外臣不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
到贾母的正室,贾母等人跪下。贾妃满眼流泪,一手搀扶着贾母,一手搀扶着王夫人,三个人的心里都有许多话,只是说不出来,只是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等,都在旁边围绕,垂泪无言。
半天贾妃才强忍悲伤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说:“当年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才回家与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了起来。过一会我去了,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说到这里,不禁又哽咽起来。
邢夫人等连忙上来解劝,贾母让贾妃上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
贾妃问:“薛姨妈、宝钗、黛玉为何不见?”
王夫人:“外眷不敢擅自进入。”
贾妃听了,忙命快请。薛姨妈等人进来,想要行国礼,命免了礼,只留三四个小太监应对。母女姊妹深叙离别情景,谈及家务私情。
贾妃看见宝玉、黛玉二人与其他姊妹不同,真像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
贾母说:“无谕旨,外男不敢擅入。”
贾妃命令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完毕,贾妃命他进前,携手拦于怀内,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来说道:“筵宴已经备齐,请贵妃游幸。”
贾妃起身,命令宝玉导引,于是与诸人走到园门前。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
贾妃极加奖赞,又劝说:“以后不可以太过奢侈。”
大开筵宴,贾母等人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人亲捧羹把盏。贾妃命令笔砚伺候,选择几处最喜欢的地方赐名。
顾恩思义,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岛万国被恩荣。大观园的有凤来仪赐名为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为怡红院,蘅芷清芬赐名为蘅芜苑,杏帘在望赐名为浣葛山庄,正楼叫大观楼。
东面飞楼叫缀锦阁,西面斜楼叫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个,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难以全记。命令旧有匾联不必摘去。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家省亲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赐给贾政及各椒房等人。
贾宝玉见一个人都没有,心想:这里平日有个小书房,里面曾经挂着一轴的美人,画得神似。今日这么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我去望慰她一回。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轻吟的声音。
贾宝玉吓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于是放大了胆子,舔破了窗纸,向房间里面一看,那轴美人不是活的,却是茗烟和一个女孩子,干着不可告人的事情。
宝玉禁不住大叫:“不得了!”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人吓死了,抖着衣服而颤抖。
茗烟看见是宝玉,忙着不停跪着求饶。宝玉说:“光天化日之下,这怎么说?要是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还是活?”
一面看着那个丫头,虽然长得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有动人之处,她羞得脸红耳赤,低头不语。宝玉跺脚叫道:“妳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个丫头,飞也似离去了。
宝玉又赶出去,叫道:“妳别怕,我是不会告诉人的!”
急得茗烟在后面大叫:“我的祖宗,你这是分明的告诉人了!”
宝玉问:“那丫头十几岁呢?”
茗烟说:“差不多十六七岁了。”
宝玉:“连她的岁数也不问问,别的自然更不知道了。可见她白认得你了。真是可怜,可怜!”
又问:“名字叫什么﹖”
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是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她说,她母亲养她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儿。”
宝玉听了笑道:“也真够新奇,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了一会。
茗烟问:“二爷为何不去看好戏?”
“看了半天,挺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儿做什么好呢?”
茗烟笑嘻嘻:“这会儿没有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儿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
宝玉说:“不好,要是他们知道了,事情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以就近回来。”
“熟近的地方,谁家可以去﹖这可难了。”
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我们去找你花大姐姐去,瞧她在家里做什么呢?”
茗烟笑道:“好,我倒忘了她家。”又说:“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
宝玉:“还有我了。”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亏离袭人家不远,不过半里路程,转眼已经到了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袭人的母亲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几个侄女来家,正在喝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们主仆两个人,吓得惊疑不止。
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
别人听见了还可以,袭人听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忙着跑出来迎接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呢?”
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妳做什么呢?”
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太胡闹了,可做什么来呢?”
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
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就只有我们两个。”
袭人听了,十分的惊慌:“这还了得?倘若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撞,马轿纷争的,若有个闪失,也是有得玩的,你们的胆子比天还大。都是茗烟教唆的,回去我一定告诉嬷嬷们打你。”
茗烟撅着嘴:“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回推到我的身上。我说别来吧,不然我们回去吧。”
花自芳忙着劝道:“罢了,已经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