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起身走到屏风面前,只见头一个写着:“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说:“这是炮竹。”
宝玉回答:“是。”
贾政又看道:“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说:“是算盘。”
迎春笑道:“是。”
又往下看:“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这是风筝。”
探春笑道:“是。”
又看:“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这是佛前海灯。”
惜春笑答:“是海灯。”
贾政心里沉思:“宝玉所作的爆竹,乃是一响就散之物。迎春所作的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的风筝,是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的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天是上元佳节,怎么都作出这种不祥之物做为谜底呢?”
他心里愈想愈闷,因为在贾母的面前,不敢形露于色,只有勉强的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是薛宝钗所作的,随口念道:“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里自忖:“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得不祥,看来都不是福寿之辈。”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早饭之后,贾宝玉走到沁芳闸桥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只见一阵风吹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有兜着那花瓣,来到池边,抖在水池里面。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了沁芳闸去。
回来看见地上还有许多的花瓣,宝玉正在踟蹰之间,只听到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宝玉一回头,是林黛玉来了,她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吧!把这些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了。”
黛玉说:“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在一起,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子久只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待我放下书,帮妳来收拾。”
黛玉问:“什么书?”
宝玉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
“你又在我面前弄鬼呢?”
“好妹妹,若论妳,我是不怕的。妳看了,好歹别告诉人。这真的是好文章,妳看了,连饭也不想吃了。”
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黛玉把花具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起,越看越爱看,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将十六出都已经看完,觉得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中还默默的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妳说好不好?”
“果然有趣。”
“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妳就是那个倾国倾城貌。”
黛玉听了,不自觉的带腮连耳通红,顿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头,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说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红了,转身就走。宝玉忙着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次!是我说错了话。我若有心欺负妳,明天我掉在池子里,教癞头鼋给吞了去,变成个大王八,等妳明天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妳坟上替妳驮一辈子的碑。”
说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唬人也用这种调子,你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
宝玉听了笑道:“妳这个呢?我也告诉别人去。”
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吗?”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地快把花埋了吧,别提那个了。”
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要掩埋妥当,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哪里没找着,你在这里摸鱼。那边大老爷身体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你回去。快回去换衣裳吧!”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和袭人回房换衣服。
宝玉被袭人找回房去,看见鸳鸯歪在床上看着袭人的针线,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哪里去呢?老太太等着你了,叫你过去那边请大老爷的安。还不快换了衣服走。”
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看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脸向内侧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子上,闻那粉香油气,禁不住用手摩挲,她的白皙不在袭人之下。
宝玉便像猴上身笑道:“好姐姐,把妳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一面说着,一面扭动屁股糖似的黏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妳出来瞧瞧。妳跟着他一辈子,妳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样的德性。”
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说:“你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样下去,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和鸳鸯前往去见贾母。
见过贾母,走出外面,宝玉刚想要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候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走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了,只见这个人容貌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么名字。
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了,连他也不认得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的儿子芸儿。”
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
这个贾芸伶俐乖觉,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子。山高高不过太阳,只是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没有人照管教导。如果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那就是我的造化了。”
宝玉笑道:“明天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我不得闲。明天你到书房里来,我和你说话,我带你园里玩耍去。”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在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然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问他什么事跑来了。
贾芸笑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现在有一件要紧的事,要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银子来。”
卜世仁冷笑:“休提赊欠一事。前阵子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还没有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了钱,立了合同,不许再替亲友赊欠。谁要犯了这个错,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还要赶出铺子。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缺,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种不三不四的小铺子里来买。何况你哪有什么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
贾芸笑道:“舅舅说得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懂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还有一亩田、两间房是我不成器,花不成的吗?巧媳妇做不出没有米的粥来,你叫我要怎么样呢?还亏是我了,要是别人,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法子了。”
卜世仁说:“我的儿,舅舅要是有,还不是你该有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有算计。前日子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黑驴,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个和尚、道士,往家庙里去。他那里能干,就有这样的好事到他手里了。”
贾芸听他唠叨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说:“怎么走的急得这样,吃了饭再回去吧。”
一句话未完,只听见他娘子说道:“你又胡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还装胖了。留下外甥难道挨饿不成?”
卜世仁:“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
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的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天就送过来。”
夫妻两个人说话,贾芸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就走得无影无踪了。